飄天文學 > 買宋 >第五百四十八章
    比如你要查辭源,小說最早見於莊子,莊子說: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

    就是說小說是些淺薄瑣屑的言論。

    所以莊子說,你用這個小說來說些比較大的事情,那距離太遠了。

    還有一個材料也很好玩,漢藝文志將小說列爲九流十家之末。

    我們講三教九流嘛,起碼是維持生存的一種手段,那時候而且叫小說家。

    小說家是九流之末,不但是臭老九,而且是臭老九里頭最低的一種。

    這是一面,這是中國的小說觀念。

    這樣的話呢,曹雪芹呢,他選擇了寫小說,這本身這就是荒唐。

    他不闡述四書五經,他不寫策論,不寫出師表,而是寫什麼賈寶玉呀,林黛玉呀,這就是荒唐嘛。

    要知道因爲正經一個大男人讀書識字,不好好幹那個,你寫小說幹什麼,這就是荒唐。

    這種荒唐本身就是它所描寫的女媧補天五彩入選,把這塊石頭變成一塊頑石,被淘汰下來。

    屬於被社會的主流所淘汰的,所擱置的,所閒置的,屬於一個廢物,無用的,多餘的。

    所以不管從哪一個觀點來看呢,曹雪芹寫小說本身它是荒唐的。這本身就是一個荒唐的選擇。

    其次他在這個小說裏頭,一方面說是據實寫來,而且常常還用兩個詞,一個叫事蹟原委,不敢穿鑿,一個叫事體情理。

    事蹟原委,就是它的因果關係,在發展的鏈條上它的發展的過程,很認真的。

    而且它是符合這種事體情理的,就是符合現實的邏輯,符合社會生活、家庭生活、個人生活的邏輯。

    但是另一面呢,中國人沒有那麼多主義,說我是現實主義者,我是浪漫主義者,我是象徵主義者,我是神祕主義者,我是印象主義者,它沒有。

    他一邊寫一邊掄,一邊寫一邊隨時出現各種的幻影,幻想,虛構,想像。譬如說吧,你說他是寫實的,裏頭又有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峯,又有太虛幻境,警幻仙子。

    顯然不是寫實的,還有神瑛侍者和絳株仙子的這段關係,而且絳株仙子是要來還淚的。

    這是非常美的一些故事,還有呢,讓你最糊塗的就是這賈寶玉一生出來嘴裏銜着一塊玉,這讓你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塊玉已經夠麻煩的了,又出來個薛寶釵的金鎖。

    而薛寶釵的金鎖又不是胎裏帶的,癩頭和尚送的。

    有了這個金鎖已經麻煩了,又出來史湘雲的麒麟。這些東西你弄不清楚,你覺得他是信口而來,但是它的重要的情節就在這個上面。

    這個玉本身既是他的一個繫命符,又是他的原形。他原來就是一塊石頭,石頭變成一塊玉。

    有時候有一些隨隨便便地描寫,它給你一種非現實的感覺,這種非現實的感覺有時候讓你毛骨悚然。

    很少有人評論這一段,但是我每看這一段我都毛骨悚然,就是劉姥姥二進大觀園。

    那一章的題目,第39回,題目叫做“村姥姥信口開河,情哥哥尋根問底”,這個劉姥姥就講下着大雪,突然聽見我放的柴火在那兒嘩啦嘩啦地響。

    可以想象這麼早的天,剛剛微明,天色微明,誰在偷我的柴火了。

    說我看誰來偷我的柴火了,我一看一個小女孩,一個很漂亮的十幾歲的小女孩。

    她一說是一個小女孩,這個賈寶玉一下子就來神了。可是就說到這個的時候呢,一陣聲音,一問,說走了水了,失火了。

    別講了,不要再講這個故事了。說你看一講柴火這都失火了,於是劉姥姥就又信口開河講別的故事。

    這段描寫到現在爲止,幾乎沒看到任何人分析,可是我看到這兒始終有一種恐怖感。

    因爲賈母很重視這件事,雖然別人說不要驚動了老太太,那個火沒着起來。

    這帶有預演的性質,因爲後來它着起來了。

    但是賈母說趕緊到火神廟裏頭去燒香吧,去祭奠吧,賈母也很恐懼。

    然後底下劉姥姥又胡纂別的事情,和剛纔講的事情簡直分不開了。

    但是賈寶玉聽到一個女孩來拿柴火他就感興趣,他窮追不捨。

    他就又去追問這個劉姥姥,這個女孩是誰,劉姥姥說這個女孩叫茗玉。

    這就絕了,這劉姥姥文化很低的,很糙的一個人,她怎麼一下子給起出個名字來叫茗玉。

    這茗玉很雅啊,而且很神妙啊,模糊處理,大寫意。

    那麼她這個時候說茗玉和她在沒有着火,沒有走水,它裏頭叫走水,沒有走水以前她要講的故事是不是一個故事,沒有人知道。

    因爲她正在講那個故事的時候,說不許說了。

    這樣一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是不可思議的。它究竟有什麼含義,沒有什麼含義。

    而且類似的問題還多得很,這種荒唐既是小說形式本身它的社會地位、它的沒有地位所決定的,又是這個小說裏面的內容,這些情節鏈條上的不銜接,或者作者獨特的用心不被理解所造成的。

    所以你覺得它是一個荒唐言。

    當然最大的荒唐還是人生的荒唐。它這裏頭所要描寫的,我說它達到的極限。

    要知道中國人是不喜歡想這些問題的,就是說所謂好、了、空、無,所謂生、老、病、死,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面對這個問題。

    你從你出生的第一天起就面對一個問題,就是你是會死亡的。

    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走向死亡的過程,通向死亡的過程。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你不會死,就是你沒活。

    你沒有這條命你當然就不會死,你本來就是一塊石頭。中國的習慣不談這個。

    孔夫子說未知生安知死,這個也是一個很健康的態度。

    你沒事坐到這兒研究,死後怎麼樣,二百年以後怎麼樣,兩千年以後怎麼樣,二百萬年以後怎麼樣,兩億年以後怎麼樣,你想多了會想瘋的。所以這是人生的所謂無常這個觀念,人生的無常。

    它裏頭的好了歌講的就是這個意思。你現在雖然是青春年少,但你再過幾十年就老了。你現在雖然非常富有,但是你中間出了個什麼事,一下子變成了赤貧了。

    所以他什麼東西都不相信,這是一種荒唐。

    第二種荒唐,對於曹雪芹來說非常重要的是家庭的這種親情的荒唐,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的荒唐。

    中國人是最重視家庭的,中國人最欣賞的就是一個一戶大家庭,父慈子孝,兄弟也團結,情如手足,就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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