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買宋 >第五百八十九章
    但需要知道的是,這樣的作品它不辛酸,這有什麼可辛酸的。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比如你看着哈哈笑,哈哈笑,一直笑底,越笑越機靈,越笑越聰明,笑到最後你也變成一個冷血動物了。

    這也不行了,所以辛酸淚這個意思呢,它包含着一個意義,就是它非常真實,它非常可信。

    而紅樓夢它有許多不可信的東西,並且紅樓夢裏頭有許多不可信的東西。

    譬如說劉姥姥想來就來,來了就受重視,來則必勝,說什麼都特別合適。

    這劉姥姥簡直神了,她用粗話,但是她都特別得體,特別合適,而且要什麼有什麼。

    像是王熙鳳拿劉姥姥開涮,給她又是腦袋上插花,又擦粉,臉上又抹胭脂又給弄什麼。

    別人就罵王熙鳳,說你別糟賤人家,你給人家塗抹成一個老妖精了。

    劉姥姥說不礙事,我小時候就喜歡這個,就喜歡那些紅的綠的。

    你看這劉姥姥簡直比公關學校畢業的研究生還強呢,如此之熟練,應付自如,裝傻充愣,哄得人都高興,這可信嗎,有很多東西不可信。

    但是總體來說你又非常相信,爲什麼,就是我說的事體情理,因爲它有大量的可信的情節。

    比如寫林黛玉的那些心理,寫賈寶玉跟她怎麼鬥嘴,你就覺得它可信極了。

    像是最喜歡的一段就是描寫賈寶玉到處闖禍,先是爲鎖啊,玉啊,把林妹妹得罪了。

    得罪了以後呢又隨便說話,把薛寶釵得罪了。

    怪不得旁人把寶姐姐比作楊貴妃,你到底是長得富態些。

    這個賈寶玉真是罪該萬死,真是討厭,你怎麼能跟一個女孩子這樣講話呢,太沒有教養了。

    然後他又跑到他媽那兒去,跟金釧在那兒死皮賴臉搗亂。

    以及賈寶玉的這一面絕不是反封建的英雄,他是無賴呀,有無賴的一面呀。

    把金釧害死了,然後回怡紅院的時候,開門開得晚了一點,一腳踹到襲人的懷裏,把襲人都踹出血來了,襲人都吐血了。

    你看看他的這種行爲,到處闖禍,到處搗亂,但是他本身又不是那種特別壞的人。

    因此說老實話,這些地方描寫得何等真實。

    它這種非常真實的人和人的關係,人的這些東西和那些不太真實的帶有誇張性的那些描寫結合在一塊,這纔是小說。

    你只有真實的一面的話,它不會有那些趣味,不會有那些吸引人的地方。

    但它有些地方又有誇張,有些地方它又有牽強附會,有些地方它又有拉扯,還有些地方甚至於你感覺到是曹雪芹藉着人物的口來講他要說的話。

    比如說抄檢大觀園的時候,探春突然講了一段話,像我們這樣的家道要完蛋也還得有個過程,但是我們會自殺自滅,果然現在自殺自滅了,這說明我們這個家完了。

    那段的綱上得太高了,這個批判太高了,你怎麼看,探春那個時候她不至於這麼刺激,探春並不是離經叛道之人,她敢上這麼高的綱,從根本上把榮國府的命運給否定了。

    所以許多人怎麼看覺得它都是曹雪芹的話,不是探春的話。

    小說家他是“假語村言”,它裏頭有許多東西並不是照相式的攝影式的對現實的記錄和反映。

    但同時它的最根本的東西又是從人生的刻骨銘心的記憶感受到的,所以它叫做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

    而需要說明,“癡”是兩個意思,一個是癡迷,一個是癡狂。

    我們可以從正面來說,癡的意思它就是執着。

    一個是藝術的執着,一個是愛情的執着,情的執着。癡並不是傻,並不是一般性的傻,並不是智商低。但它解不開,永遠解不開。

    所以曹雪芹在紅樓夢裏頭經常陷入一種自相矛盾的地步。譬如他一上來就寫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峯,他一上來就寫說這些都是虛妄的。

    大家看着我這個書,茶餘飯飽之後,看着消遣消遣,付之一笑,也就不要再去追求人生中那些追也追不到,得到了也保不住的東西了。這些都是過眼煙雲,轉眼就過去了。

    他不停地重複他這些話,但是他真寫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你就覺得這東西不是空虛,這些東西它刻骨銘心,有這個經歷和沒這個經歷是不一樣的。

    包括寫到秦可卿的喪事,和元春省親的這個大喜事,還有他們喫喝玩樂的,享受生活的那種情景,我覺得你可以從他的筆觸中看出來,曹雪芹寫到這兒仍然充滿着得意,仍然在炫耀。

    別人你寫不了,你沒有見過那世面,你沒進去過,人家喫的人家喝的,人家的規矩,王熙鳳搞“智力支援”。

    比如上寧國府協助辦喪事期間,協理寧國府,去的時候帶多少隨員,到了那兒之後怎麼站開,哎呀,真有派。那個你寫得出來嗎,咱們寫得出來嗎,所以他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東西。

    他一方面說美人就是骷髏,可是你寫得美人在沒有變成骷髏以前她是美人,她不是骷髏。

    你看你永遠不會覺得林黛玉是骷髏,你不會覺得晴雯是骷髏,鴛鴦也不是骷髏,就連小紅也不是骷髏。所以這裏他有一種癡,這種癡是對藝術的癡。這個也是很有意思的。

    這個癡是用什麼作爲價值標準呢,基本上是用實用主義,用利害的觀點。

    但你的藝術有什麼用呢,你吭哧吭哧一輩子就寫一部紅樓夢,你有什麼意思,你的一生在當時來說不是毫無價值嗎,你連科級幹部都沒當上,是不是,你也沒有鐵飯碗,也沒有退休金。

    寫了紅樓夢也沒有加入作協,也沒當理事。你有什麼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癡,所以藝術永遠是癡人的選擇。

    那麼第二個癡就是愛情,愛情你可以不這麼癡。

    剛纔我不說了嗎,愛情那是神經病,所以我們最容易責備一個人的癡的,一個是癡心於藝術,癡心於永恆,癡心於一種非功利的這樣一種精神的昇華。

    第二是癡心於情,用一種與天地同輝的,與日月同在的,與江河一塊奔流的,這種情感來擁抱一個人,來愛一個人,來爲這個人付出代價直至生命。

    你有過這麼一次體驗,癡過這麼一次,我覺得挺棒。所以呢,都雲作者癡,這裏頭既表達了曹雪芹作者對藝術的癡,也表達了他對愛情的癡。

    誰解其中味,第四,談一下誰解其中味,這個事情麻煩了。

    “誰解其中味”這個話你可以把它從很多方面理解。就說除了表面的這些,因爲紅樓夢是雅俗共賞的,一般的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人都可以讀,都有可能把它讀下來,初中沒上過都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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