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穹劍 >第十四章 暗殺
    餘雲右手攢着牀頭那把劍的劍柄,這已是他每日睡前發呆的習慣動作,現在用來轉移注意力,讓身上的疼痛不再這麼難以忍受。

    劍的名字叫春望,是薛夢陽送給他的,劍柄刻着些線條簡單的花草,柄與劍身俱細長,更像是戲曲中表演使用的細劍。劍刃透着寒氣,銳利無當。

    師父傳弟子兵器是太和派的一貫傳統,餘雲還記得那年春天薛夢陽將這把請人專門打造的劍親自交到他手中的時候,神情肅穆地說些“希望爾能好好習武、除暴安良、守衛公道”一類的話,然後給劍取名叫春望。在這種有儀式感的事情上,薛夢陽從來都是不苟言笑,帶着些老夫子的一本正經和守舊。

    那確實是一個十分嚴謹的好師父。

    後來餘雲想在劍柄末端繫上流蘇,也被薛夢陽阻止了,批評他道:“劍是傷人的兵器,騷客文人掛流蘇是想看着好看,但他們從來也不會使劍,習武之人佩這種東西做甚?”

    餘雲在心中朝師父做了個鬼臉,他那時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用劍傷人,只是覺得掛上流蘇,舞劍的時候會更顯得優雅些。

    因此餘雲知道薛夢陽和柳閒師出同門的時候纔會如此驚訝,這兩個人就像是太極的陰陽兩面,薛夢陽沉穩,柳閒輕佻,薛夢陽道貌儼然,柳閒玩世不羈。二人完全看不出來有任何相似的跡象,卻居然是同一個師父手下教出來的。

    餘雲想着太和山上的軼事,心馳神松,總算勉勉強強捱過了那一陣痛,額頭上滿是汗珠,低頭一看,牀被都快被他扯爛了。這一趟幾乎要了餘雲的半條命,他苦笑一聲,頭腦還有些昏沉,四肢也沒多少力氣,顧不上汗透衣衫,直欲沉沉睡去。

    一道枯枝斷裂的聲音傳入餘雲的耳朵,但又有腳步踩在落葉的沙沙聲。餘雲有些疑惑,難道是師叔半夜來看自己了?可不說師叔不需要如此鬼鬼祟祟,以柳閒的輕功,是絕對不可能讓餘雲發現的。

    腳步聲時起時落,停在門口處,餘雲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呼吸,屋裏除了小窗邊有些許月光滲入,一片黑暗,餘雲使勁往門口看,卻看不太分明。

    就在餘雲以爲是自己受傷過重導致的幻覺時,門外有人輕叩兩聲,又沒了聲息,過了許久,忽然“吱呀”一聲,被悄悄推開一道縫隙。

    餘雲驚出一身冷汗,好在早有準備,將被子拉高捲起,看似有人躺在裏面。屏住一口氣,取過牀頭劍抱在懷中,就地一滾,滾到牀底。這一滾匆忙間壓到左臂傷口,疼得他差點喊出聲來。

    那人或是爲了不驚擾到屋內的人,將門推開一條能過人的縫用了許久,才輕輕走進屋內,應是特地穿的棉鞋,走在屋內悄無聲息。

    這明顯是有備而來。餘雲身在暗處,見此人對自己圖謀不軌,暗自思忖最近也沒有招惹到哪路好漢,太和山更不是等閒人能夠無聲無息上來的。

    若是門派之人,回想自己往日也無怨,今日也無仇,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誰要做這種事。

    那人漸漸走近牀前,餘雲在牀下看到了他的腳,一雙肥碩厚大的棉鞋上是捂得嚴嚴實實的黑色褲腳,沾有一些泥土。餘雲發現那人的腳竟然在止不住的顫抖,令他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放鬆了許多。

    那人在牀前站定,餘雲將頭稍微探出去一點,往上看去,是一身黑衣,這黑衣人用一隻手掩着口鼻,是不想自己的呼吸聲被聽到,卻不知道他的心跳聲在這夜深人靜的四下就如太和山上每日清晨都會敲響的洪鐘。

    餘雲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只覺得這小賊就像一個在他面前表演的丑角,滑稽的動作跟緊張的氛圍格格不入,他是場下唯一入戲的觀衆。

    伴着一聲尖利到扭曲變形的叫聲,匕首的寒光劃破了沉寂的空氣,狠狠紮在空空如也的薄被裏,匕刃扎穿了牀板,沒刺到一個人,黑衣人似乎愣住了。

    餘雲拖着疲憊的身軀,運起內力,側身一腳踢在來人膝蓋上,那人慘嚎一聲倒地。餘雲從牀底滾出來,還未起身先一腳踢飛那人手中的匕首,右手握着春望劍抵住那人眉心。

    黑衣人揮動雙手還想掙扎,餘雲右手微一使勁,劍尖刺破了皮膚,那人眉心滲出血來,再也不敢動。

    餘雲沉醉於速戰速決的戰鬥方式,鍾情一擊致命不留餘地,直到完全掌控局勢。所以他需要的是快,人快,劍更快,這一點上他追求的甚至比柳閒猶有過之。

    因此游龍劍法在他手裏才能發揮出如此駭人的威力,李書鴻也不會想到,以疾見長的游龍劍法與不重招式本身的流雲訣被一個少年人融會,會讓他使出今日雲臺之上那般驚天一劍。

    餘雲彎下腰,右手迅速用僅剩的力氣在黑衣人身上連點數下,封住四肢身軀,確定他除了頭再不能動彈,依舊不敢有絲毫放鬆,將劍移至這人脖子上,嘶啞的聲音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沒有答話,嘴裏只有嗚咽聲音。

    餘雲等得不耐,用重傷的左手摘下那人的口罩,驚訝道:“馬師兄?”

    那人正是今日雲臺之上,與雷明比試落敗的馬姓弟子,名叫馬忠慶,他年紀比餘雲長上不少,刀上功夫不俗,靠一套唐刀刀法可在太和派低輩弟子中排進前三十,平日做事老實本分,待人溫和如玉。

    “爲什麼?”餘雲怔住,忽然朝着馬忠慶大聲喝道:“爲什麼是你!你是來做什麼的?”

    馬忠慶看着餘雲猙獰的臉,聽着餘雲如老破風箱拉出的嗓音,忽然落起了淚,淚水盈眶而出,越溢越多,像是決堤的大河,餘雲這輩子都沒見人這麼哭過,哭得這麼絕望。

    馬忠慶動彈不得,嘴裏喃喃說些什麼話,帶着哭腔,根本聽不清楚。

    餘雲心裏焦急,不好的預兆涌上心頭,俯身將劍壓得貼住馬忠慶脖子處的皮肉,微微陷了進去,對着他急道:“你說清楚一些,我不害你。”

    馬忠慶只是搖頭,淚水、口水和鼻涕混在一起,糊在他整個臉上,嘴裏一直重複說些什麼,出口只有“嗚嗚”的聲音,像是一個瘋子。

    餘雲見狀趴下,將耳朵靠近馬忠慶的嘴巴,終於能勉強聽出他說的是什麼,他嘴裏一直唸叨四個字:“我不想死。”聲音裏有股絕望的哀嚎。

    餘雲鬆了口氣,站起來,心想:“馬師兄雖想害我性命,若是我反抗中殺了他也罷了,但畢竟沒真正傷到我,現在又受制於我,最妥帖的做法還是交給師父長老們,叫他們去詢問背後的隱情。”剛要出口勸慰,忽見馬忠慶嘴裏溢出一絲血絲,血絲越來越多,轉瞬即如枯泉乍涌,口中鮮血泊泊涌出。

    餘雲看着他掙扎擺動的頭顱,被鮮血染紅的地面,呆得愣住,手中劍“哐啷”一聲落在地上。

    馬忠慶忽然不再掙扎,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扭過頭,眼睛看着餘雲的臉。

    那是種怎樣的眼神?像是到了最絕望的境地,悔恨與痛苦反而化爲了平靜,就像一灘沒有起伏的死水,沒有一點生機。對塵世的眷戀像是一個溺水的人,逐漸被死水淹沒,再看不到一絲痕跡,眸子裏泛着灰色的微光。

    餘雲見過這種眼神。

    馬忠慶靜靜地看着他,嘴裏鮮血還在溢出,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從嗓子裏擠出幾個字,隨着血水翻涌而出,就像來自大海深處的魔鬼,在餘雲的耳邊喃喃低語。

    這次餘雲卻聽清楚了,馬忠慶只說了五個字:“我不想殺人。”

    聲音漸漸微弱,轉眼就再也沒了聲息,馬忠慶歪着頭躺在地上,血在地板上散開。

    餘雲怔怔站着,兩眼中透着深深的恐懼,他想起了一個人,也是這樣死在他的面前,那個人死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躲好,千萬別出來。”

    餘雲思緒回到了那個夜晚,彷彿看到那個男人佝僂的背影,下意識地喃喃道:“爹。”

    兩行清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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