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表姐面上雖是不歡不喜,到底不曾橫眉冷對,就這麼不聲不響蕩了好一會兒,纔在鞦韆落到低處時向沈天放說道:“當日的事謝謝你,但我也不是平白無故就勞煩人家的人。.”

    “那你打算怎樣謝我呀?事先聲明,除了以身相許,別的你還是別謝了,我寧可姑娘你欠着。”

    “我把你這爛了嘴的東西,就知道欺負我。”

    聽得沈天放與馮表姐隔着鞦韆,有一搭沒一搭的又拌嘴吵了起來,榮帝搖了搖頭,連忙跟着丫環進了書房,那書房極,臨窗的一面才擺了一張雞翅木大案,朝內的粉牆便被幾行落地書架佔去。

    懷家果然是詩書禮簪之族。

    榮帝這樣想,便走到窗前揀了張圓凳坐下來,這纔看清大案上擺滿了薛濤箋,深紅的花箋拿青玉鎮紙壓住,隱約露出兩行章草氣息的行書,中鋒用筆雖然流暢,其連絲與提捺極其纖弱,斷不是他上次在油紙上傘看到的筆力持重。

    從書寫的風格上看來,這娟秀的字筆力雖不足,卻延續了章草行書的沉靜絕塵,想是手把手的臨驀過,榮帝心道,她學的究竟是誰的字?

    又是誰能夠穿堂入室,一脈相承的教她讀書寫字?他終於忍不住四下裏張望去找尋懷雪的身影,又是半個月過去了,她的病還沒好嗎?

    今日登門造訪,難道又見不到她?

    趁丫環上茶,榮帝故作不經意地打探懷雪:“對了,上回那藥你家姐吃了可好些?”

    “我家姐吃了誠王爺送來的藥已大好了,今兒因設宴款待王爺與沈公子,姐親自下廚,打發底下的人做幾樣我們府上家傳的私房菜。”

    “原來如此。”

    帝都各親貴府上,素有祕製私房菜之習俗,用以款待上賓,如此看來,懷姐雖然年紀,家風卻極好,年紀,既懂詩書,又懂得打理家業,不愧出生於士大夫家,是一個極其內秀的女子。

    正當榮帝惦記着懷雪,聽得一陣簾櫳聲響,卻是懷雪梳着雙螺髻,穿着簇新的絲衣,緩步走將進來,微微一福:“給誠王爺請安。”

    “免了,”見她極其客套,他只得禮節性地叫起,病癒之後,她雖清減了幾分,模樣卻像是長開了一般,婷婷玉立的站在他的跟前……

    靜女其姝。

    懷傢俬房菜雖不能與各親貴府上的八珍玉食相媲美,卻因點心做得極好,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彼如那道名喚“梅花糕”的點心,盛在青瓷碗中,形如梅花,色澤誘人,以牙箸夾上一塊送入口中,甜而不膩、軟脆適中,最是回味悠長,沈天放咂嘴誇道:“似我這等在喫喝玩樂上極其講究的人也從不曾喫過如此好喫的點心,真真賽過宮中御膳了。”

    馮表姐連忙道:“這叫蘇式點心,聽玉兒說做這東西可費功夫了,今兒若不是你們來,連我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喫上一回。”

    “懷姐可否與我等說說這點心的工序,將來若是想起,可以打發底下的人做去辦。”

    榮帝其實並不愛喫點心,但爲了引起懷雪的注意,便順着馮表姐將話接了過來,心思縝密如他察覺道懷雪對他的客套,既是一種不滿,也是一種疏遠。

    大抵是因爲那晚他誤會她,於無形中刺傷了她……由此看來,他與她都是極其敏感的人。

    “回誠王爺的話,說難其實也不難。”

    聽得榮帝如此一說,懷雪先是擱了牙箸,恭敬的擡起頭,娓娓而談:“制這糕需紫銅模具,約摸二十餘斤重,內壓十九個梅花狀孔,選霜打過的麥磨了粉,以古井之水拌成漿狀,注入燒紅了的模具中,擱入玫瑰、芝麻、豆沙、香豬油等十味餡心,再注入麪漿,撒上白糖、紅綠瓜絲,罩上灼熱的銅蓋子,以文火心烘烤即成。”

    懷雪每說一句,榮帝便越覺她果如他所想的敏感又細膩,若要令她改變對他的看法真是需要一個契機……可這個契機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的一顆心很是黯然。

    這一頭,榮帝聽了黯然神傷,那一頭沈天放聽了“嘖嘖嘖”地嘆個不停,只覺聽着都頭痛,心道,大概也只有懷雪這樣的姑娘纔會乖巧的聽老一輩使喚,若是換作馮表姐,依她那脾氣想必早就摔凳掀桌摞在一旁,不免嘿嘿地直笑。

    那馮表姐見了,杏眼圓睜瞪了過來,張口便啐道:“你笑什麼?”

    “不告訴你,”沈天放扮了個鬼臉,趁勢作出一幅‘知你莫過我’的神情,惹得馮表姐又羞又氣卻又抓不到他的不是,憋着一肚子委屈揚長而去,場面當即冷清下來。

    “天放,你就不能讓着一點馮姐麼?”榮帝話雖軟,心裏卻是帶着責備,那馮氏走了,懷雪必不會久留,這不是讓大家都自討沒趣嗎?

    “放心――”

    見沈天放擠眉弄眼地衝人一笑,榮帝深知表弟看出了他的心思,鑑於天放素來口無遮攔,深恐他又當着懷雪的面說出令人尷尬的話,便拉着沈天放告辭道:“我兄弟二人出了這大半日的門,也該早些回去,省得相府惦記,懷姐與馮姐兩位的盛情款待,我與天放珍重謝過。”

    懷雪起身相送:“那麼就恕懷雪不遠送了。”

    ……

    “表哥,你心裏明明捨不得,又何必裝模作樣的先行離開。”

    因着榮帝的封地遠在三百里外的濟州,生母竇氏與宰相夫人又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每每入帝都,並不借住各宗親王府,總是暫居相國府。

    又因榮帝與沈天放的年紀相放,沈相見榮帝不論人才志向都有人中龍鳳之姿,便將他安置於沈天放的天驕閣中同住,以期長子兒沈天放能一改往日的惡習,走向仕途經濟。

    入夏的夜晚,天驕閣中的晚香玉花臨風開放,細長的花莖,託着柔和的花瓣輕舞於窗前月下,散發着濃郁的香氣,榮帝坐在大案前展了宣紙,原是提筆欲修家書一封給母親竇氏,卻因這素雅馨香的花朵而攪得心神不寧。

    他想起了懷雪。

    不過兩、三月光景,渡橋上眉清目秀的姑娘已長成有着靜女其姝一般秀美的女子。想起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即便是冷淡與疏遠,也是那麼溫婉柔和不傷人。

    他想,不僅僅只是很深刻地記下了她,也不僅僅只是滿足於偶而見上她一面,倘若她能替代他在王府的兩個侍妾,日夜伴他於左右,那一定是紅袖添香夜讀書……一對璧人,一段佳話。

    他便提筆寫了一句:花氣襲人知晝暖。

    彼時,沈天放早已沐浴更衣推門入內,雕花隔子門發出的“吱呀”聲響絲毫不曾驚動表哥,他原只當表哥又在看《資治通鑑》、《司馬史記》這等沉重得不合時宜的書集,未料到一陣晚風臨窗而過,吹得大案上的宣紙“嘩嘩”作響,輕飄飄的飛起,從書桌掉下來落在一旁,他俯下身才要去揀拾,一截石青色的妝花衣袖突然覆了過來,表哥爭從他的手中搶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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