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二三五.退路
    嵇無風曾以爲世上最不親切平易的人是江朝歡,直到他此次近距離看到嶽織羅。

    隨着她走近,好像空氣都泛起了森森寒意,月色也收斂了光芒。

    “解決完了?”沈雁回倒是一如既往,噙着笑意問她。

    嶽織羅的目光在他們兩個身上轉了一圈,路過林普正時,也是一樣淡漠。所有情緒在她身上都灰飛煙滅,與其說她覆上了一層面具,不如說她整個人就是個生來沒有感情的偶人。

    “那個敲鑼、右手缺了個手指的,我把她屍體扔下了山。”

    聽她將殺人講地如此稀鬆平常,嵇無風心裏咯噔一下,不由有些擔心林普正來。

    他雖希望顧雲天得救,但也不願有人因此喪命於魔教之手。然而,他再看林普正時,卻見他又平靜了下來,甚至對那個所謂“三師妹”的死都毫無反應。

    這時,東南側小路上傳來了一個嬌媚的女聲,輕快地叫着:“大小姐,看來我們最慢了。”

    生怕被發現,嵇無風瑟縮了一下,死死屏住呼吸,便見一抹純白探出一角,是路白羽引着顧柔快步走來。幾個時辰過去,路白羽非但沒有折紅英發作而亡,卻反而重獲新生——頸下皮膚乾乾淨淨,顯然顧柔已經替她拔除。

    “那個病怏怏的使鐃鈸的老叟,本就是油盡燈枯,不必費這麼半天的。”顧柔溫婉笑道,渾不在意:“沒想到我們大意了,竟被他絆住手腳。”

    “幸虧路堂主帶我們及時找來,否則這幾個教坊餘孽還真不好對付。”沈雁回客氣了一句,便指着林普正道:

    “大小姐,此人如何處置,還請裁度。”

    他和嶽織羅分立兩側,而林普正如雕像般凝在中間,努力擡起雙目,怔怔看着顧柔。

    “沈師叔總是這麼謹慎。”月色下,顧柔的影子格外深邃,讓人看不透今日發生了這麼多變故的她,是早就知道換子隱祕,還是根本不曾把那些舊事放在眼裏。

    不瞭解教坊前塵的嵇無風偷偷瞟着,實在無法理解他們的關係。只是驚奇於適才還落拓灑脫、敗而不傷的林普正似有千般苦痛鬱結,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似的,精神全泄。

    嵇無風永遠也想象不到的是,這個教坊最年長的師兄,在又一次遭遇背叛而失去復仇機會時所想的,並不是這些年來隱姓埋名、蟄居不出的漫長難熬;也不是被迫殺死收留、信任自己的崆峒掌門時那種自怨自棄。

    這一瞬鐫刻在他心底的,只是陪妹妹住在幽雲谷中,第一次小心地抱起剛出生的顧柔,因外甥女對自己笑了一下而開心了好幾天的記憶。那是作爲刺客殺手長大、飄零半生的他,第一次親眼感受到生命在他手中綻放,而非流逝。

    只是,美好被摧毀時,往往格外殘酷。

    就像在盛大的宴會上失去至親,在月圓的夜晚打碎幻想。

    “你都記得……”林普正盯着顧柔,並不是疑問。

    幽雲之宴,年僅五歲的顧柔遞給他們一杯毒酒,慘劇就此序幕。林普正曾以爲顧柔親眼目睹那場變故,恐怕會因刺激失去記憶。

    然而,她的眼神告訴他,他認得自己這個舅舅。她還記得當年發生的一切。但她不曾在意。

    “我本寧願你千萬不要記得,不要爲此揹負愧疚……你的身上流着一半你母親的血,你怎麼能對你師伯師叔下得去手?當年那杯酒,你到底是……”

    林普正的話沒有說完,因爲他的心口穿出了一把短劍。

    他愕然失聲,下一刻重重倒在鼓上,而執着短劍的顧柔已將劍上血跡擦拭好,遞還給路白羽。

    孤松之下,林普正就這樣斃命當場,陳屍鼓上,叫幾人錯愕至極,不僅因顧柔出手突然,更是從未見過她如此狠戾和失態。他沒說完的,她在逃避的,又是什麼?

    然而,沒人敢多問一句。

    “嶽師叔,你可看出這是什麼陣法了?”顧柔沒再看那具屍體一眼,而是轉向了嶽織羅。

    “我曾在古籍上看過一種西域祕術,與此有七八分相似,叫做大儺十二儀。”

    眼前這幕血濺當場唯獨沒吸引嶽織羅半分注意,她的語氣仍是古井無波:“大儺十二儀是當世唯一將音殺與音惑結合並存的陣法,其奧祕在於見兔放鷹,因人而異。通常的音殺音惑,凡在輻射範圍內的人和動物都毫無差別地受到攻擊,但其內力比奏樂人強很多的話,就沒什麼作用。”

    “而大儺十二儀是針對對方律呂弱隙和地形地勢佈陣,好處是困於陣心的對手遭受的,是應勢激發起了千百倍的殺機,絕非任何肉體凡胎所能抵禦。然而,同時它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因爲整個陣法只爲一人、也只針對一人,闖入陣中的其他人幾乎不會被影響。所以,若有人趁此時機攻擊奏樂人,他們便難以分神自保。”

    聽她說完,沈雁回不由感嘆:“嶽護法不愧是音殺大家,短短時間便能看出其中關竅。想必他們用出這陣法,是有自信不會被我們找來。”

    “那還是多虧路堂主引路。今日功勞不小,我當稟報教主,獎賞於你。”顧柔幽幽說道。

    “屬下前些時日大意失手,被他們囚禁逼迫,本該以死謝罪。還好偶然探聽他們今日計劃,能夠及時阻止,全賴大小姐信任,哪裏敢再居功。只求能功過相抵、教主不責罰屬下……”

    路白羽三言兩語將自己撇清,心中其實還在暗暗期待,她所留下的後手能得成效……

    其實早在半個月前,她就第一次爲自己鋪好了後路。

    她活着只爲了一件事:讓自己活得更久。爲此,她兢兢業業、從不逾矩,也不會對任何人的祕密產生興趣。

    然而,生爲棋子的人生並不會因爲她的乖覺而改變,在締結君山大會的那一天,也就宣告了她成爲棄子的命運。

    但她不會就此放棄生機,也正巧與江朝歡各取所需,開闢了另一條生路。

    不過,這還遠遠不夠。

    她清楚,顧雲天絕非那麼容易撼動。江朝歡他們,也未必不是利用她而不管她的死活。就算真的事成,以後任瑤岸也難說不會找她報殺父之仇。即便任瑤岸不報仇,若聖教傾覆,她在中原仇人如織,也終究難以爲繼。她從不信任別人,也不需要講究什麼信用。她只需要活着。

    所以,她決定爲自己再找一條路。

    得知任瑤岸的另一重身份和教坊之事後,她覺得,借拜火教而遠遁西域纔是最後的結局。於是,她暗中聯絡正處中原的神官桑哲,將任瑤岸和教坊的計劃以及謝釅的身份盡數告知。並約定好,在中秋節這日,待教坊與顧雲天兩敗俱傷之時,桑哲來收拾殘局,藉機將他們一網打盡。

    這樣,於桑哲,他完成了捉拿教坊回教的任務,也除掉了素來的對頭任瑤岸。而於路白羽,她不再受任何人鉗制,以後天高路遠,再無需日夜難眠。

    然而,她沒想到的意外有兩個。

    顧柔的狠辣絕情遠超她的預料,竟毫不顧忌對她下手。爲了保命,她只能當即將教坊出賣,以換來拔除折紅英。

    於是,她本應帶着顧柔、沈雁回一干人繞路行遠,避開君山,卻及時將他們引來,甚至親自除掉了任瑤岸在山下布好的人手。

    現在,她只需要相機行事,待顧雲天和桑哲再鬥一場後,無論勝負何定,她都有所倚恃,皆有退路。

    只是,她沒想到的第二個意外是,桑哲來得比教坊還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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