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盡全力掙扎、凝聚,將遊散的神思從那虛妄之地剝離,終於重回了現實。
而他醒來首先所見的,是一雙狹長的鳳眼。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
細細的眼角勾出柳葉似的弧線,在眼尾驀地上挑,收束得鋒銳如刀,將本有些嬌媚的眼型平添了幾分冷厲。
而瞳仁是少見的灰綠色,在鴉羽似的睫毛下若有若無地泛出幽暗光暈,嵌在逼仄細長的眼中,將眼底留白了一線,更增了幾許陰邪之氣。與這雙眼睛對視上時,總會本能地覺出危險。
江朝歡初初醒轉,便被這雙攝魂的眼睛全然吸去了注意,怔怔之間,如深陷夢魘般的漩渦,竟挪不開目光去看這雙眼的主人。
“醒得真快。”
一道妖異迂曲的輕聲自語嫋嫋煙波般吹入耳中,即使不去看,也能知道這聲音與那雙眼睛屬於同一個人。
隨着話聲傳來,那雙鳳眼微微一眯,江朝歡便覺頸下璇璣穴被極輕地拿穴打中。
作爲殺手多年來的習慣並未因傷病退化,他陡然清醒,下意識提氣,身體本能的反應比思謀更快。
手腕撐起,震劍出鞘,橫在對方脖頸……然而,這些飛速在他腦中預演的情形卻並未如期發生。
事實是,在他微微掙動的一瞬便重新脫力倒下,與之同時發生的是眼前又是一黑,心臟也再度痛開。
不是因爲對手的武功有多高強,那拿穴之法又有多精妙,只是他自己無法掌控這具仍是虛軟無力的身體。
“還有很遠呢,你還是睡着比較好……主要是對你好。”
輕若一線的聲音又遙遙飄來,江朝歡徒勞地張着眼,卻混沌一片。想說什麼,然而勉強聚斂起的神思很快流散,不可自抑地又重新跌入深重的黑寂,直到徹底陷落進難以名狀的茫茫虛無。
這一次,所有感知、意識全然斬斷,他終於真正地沉入安眠。
時間失去了度量,一切變得空洞而無序,再清醒時,他茫然四顧,不知是何時何地,甚至連君山以來的記憶都空白了一瞬。
好在,周圍的環境實在充滿煙火氣,很快把他拉回了現實。
稻草鬆軟、清風和暢,若不是一旁作伴的室友是幾隻牛,這次醒來的體驗應該還算不錯。
江朝歡和一隻牛對視了許久,仍未敢相信自己會身處一個牛棚裏——說是牛棚都有些過於正式了,這個四面漏風、用破磚簡單壘起的方井連頂棚都只剩了一半,牛擠在有遮蔽的一半,他則獨享了露天的另一半。
他不知是該慶幸因此纔沒被牛踩踏,還是該心虛起來時撞掉了半塊碎磚,讓那透風的空隙更大了。
此刻那些牛正在安靜地休憩,沒對這個不速之客產生一點興趣。他忙把磚牆恢復原樣,四處查看一番,確認無人,便開始仔細摘掉身上掛着的稻草,然而不遠處門咯吱一響,便有腳步聲靠近,他忙翻出牛棚,矮下身子,躲在了另一側。
嘮嘮叨叨的自語盡是些家長裏短的雜事,聽聲音是個年紀不小的老頭,江朝歡皺了皺眉頭,按耐着性子聽他說完,又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去了。
昏暗的天色下一座茅草小屋立在牛棚下方逆風處,小院裏別無他物,卻不甚整潔,顯得清貧又潦草。放眼望去,周圍盡是這樣的小房和院落,籠在夕陽殘照中,安詳又平靜。江朝歡可以肯定,這人沒有一點武功。而這個村落,看上去也沒什麼問題。
那麼,他爲什麼會被扔到這裏?那雙似真似幻的狹長鳳眼,又是屬於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再次揀視了一番,發現身上既沒多出什麼也沒少什麼,就連那顆從崆峒山峽谷挑走的菱形石頭也還躺在懷裏。而他的佩劍上,血跡乾涸得裂出紋路,就被放在他手邊。一切都和他昏過去前毫無差別。
既無頭緒,他只得先且離去。一路避開人目,沒驚擾到村民,很快便轉出了村落。
既然不知身處何處,他就往開闊繁華處走,很快就遇到了夜行的商隊。交談一番,方知此時距他上崆峒山已過去了兩日,而這裏是兗州地界,離幽雲谷已經不遠。
江朝歡心頭一震,那雙鳳眼驀地又闖入他腦海中。
在崆峒山底把他救走,又把他送回了幽雲教中,顯然絕不可能是一次偶然意外的善舉。那人幽深目光和廖廖言語都足以說明不僅深知他的身份,更是對他的行動、甚至是身體狀況瞭如指掌。
若說那人光明正大,卻又在他中間醒轉時重新把他點暈,此刻也不現身露面;若說他不敢暴露,可又沒有刻意遮掩容貌聲音,尤其是那雙見之難忘的鳳眼。
若說那人有何陰謀,卻並未在他昏迷中動手,也沒趁機要挾、強迫他做些什麼;若說他是出於好意,可卻把人隨意地丟棄在荒村牛棚,一走了之……?
江朝歡左思右想,也實在無法理解。甚至都想到了他們曾對謝釅做的事:給他下一些不會即時發作的毒,用以日後掌控。但那人都對他、對教內事洞若觀火,就應該明白他已身負折紅英遺患,世上恐怕沒什麼藥物能比這種滋味更摧折人心,方便控制。
不過,他從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好意。不用他找,那人總有一天會再次主動現身。
故而,他不再多想,快馬加鞭,在天黑前趕回了幽雲谷。
甫一回教,谷中人聲鼎沸,卻是很久未見的熱鬧。他本對這些不感興趣,但議論之聲卻止不住傳入他耳中,叫他愣在當場。
聲勢浩大、歡宴連連,只爲了慶祝一件事:
二小姐回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