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玄隱劍 >二六二.抉擇
    鵝毛似的大雪從昨夜起就一直沒停過,地宮裏雖吹不進風雪,但比外面還要陰寒幾分。

    江朝歡獨自在這裏已經兩個時辰了。

    他僵立着一動不動,就連目光也定在一處,未曾流轉--棺槨中,凝眉躺着的人,在他的目光下,額心雙峯黑霧越來越濃,面上也起了一層薄汗。顯然即使在“休眠”中,大儺十二儀的餘韻也在隳摧不殆。

    這是十四年來幾乎朝夕相處的人,熟悉到連夢裏也常常出現。然而,此時此刻,內傷外患、性命垂危的顧雲天卻變得蒼老虛弱,與任何一個普通老者沒什麼區別,顯得陌生之極。

    顧柔沒有騙他,誰都看得出來,這樣的傷勢絕不是能裝出來的。

    連雲峯頂只剩下他們兩人。現在,只要他隨便動動手指,就能置顧雲天於死地。哪怕他只要保持這樣一動不動,不幫顧雲天療傷,今晚顧雲天也將氣絕而亡。

    他朝思暮想了大半生的報仇機會就在眼前了,第一次,離他這麼近,這麼觸手可及。

    卻也天地之隔。

    驀地,他突然擡起了右手,怔怔看了一眼,隨即整個人像雕塑碎裂一般,滑落了下去。他伏在棺邊,頭埋在肩膀裏,再也維持不住哪怕只是表象的平靜。若不是那隻右手撐着木料邊緣,想必此刻他已經癱軟在地了。

    不知是哭聲,還是笑聲,被他壓抑在喉嚨裏,碾碎在衣料間,仍不肯傳出哪怕些微一點,只能看到他肩膀極其輕微的聳動,那隻手死死壓在棺木邊上,指緣用力得已經青白。

    無數次的失敗,經年累月的忍耐,他早已習慣得不會有任何異樣。但是爲什麼,偏偏在一切都將明朗的時候,讓他曾以爲的黑白是非顛倒,讓他的一切努力都顯得可笑。

    這條路已經走出去了很遠,雖然他可以騙自己,忘掉適才的一切,就這樣走到終點。

    但他做不到。

    他不是爲了恨顧雲天而恨顧雲天,哪怕被迫證明他一開始就走錯了路,甚至從始至終的信仰都是幻象,他也必須面對。這是他仍然活着的意義。

    頭頂“咯吱”一聲,他聽到有人走了下來。不用擡頭,他也知道那個熟悉得刻在心底的腳步聲屬於顧襄。

    他很想神色如常地起身,但掙扎半晌,終是無法動彈一下,就像脫水許久的魚連翻身都做不到了。而顧襄也並未關注他的異常,而是遠遠地止步在了他身後,默不作聲地轉過了頭。

    兩個人背對着,誰也沒有說話,默契地一如既往。不知爲何,那種瀕死的無力感卻隨着顧襄的到來逐漸散去,他的心緒慢慢歸於寧靜。

    良久,江朝歡才扶着棺槨站了起來。他重新看向裏面躺着的顧雲天,思緒卻已經飄遠。他想到,顧襄在得知自己身世之時,心裏又在想些什麼?那一刻,她又是經過了怎樣的掙扎才毅然離開?這一個月,她又發現了什麼,纔會重新回來?他到底,瞭解她幾分?

    “看來你已經做出選擇了。”

    身後冷不丁響起的聲音有些突兀,是顧襄冷哼一聲,打破了沉寂。隨即像是剛剛到來一般快步走近,看了眼顧雲天,便將冰冷的目光移向江朝歡:“我以爲我會看到一具屍體。”

    “你是說我的屍體嗎?”江朝歡笑了笑,目光低垂避開。

    這次顧襄卻沒有譏諷下去,只是負手越過他,停在了另一具棺槨之前,淡淡說道:“既然你已經做出決定了,就快些開始吧。我上山之前,遇到了婁宿宮宮主,他好像正在找你。”

    婁宿宮宮主……葉厭,江朝歡心內一動,眼底閃過一道寒光。

    “他和你說了什麼嗎?”江朝歡似隨口問道。

    “他說我長高了一些。”顧襄微偏過頭,神鷲吐出的火舌把她的影子打在地上,確實比過去又纖長了些微一點:“你手下這人雖然一如既往油嘴滑舌,但觀察力不錯。”

    江朝歡目光轉過,未再說話,只是伸手按在顧雲天百匯穴上。

    隨着心念電轉,內息自指間傾泄而出,窺入那具垂老的身體。朝中措,與定風波源出一脈的道家內經,其療傷安養之效也不遑多讓。

    一刻鐘後,江朝歡才慢慢收回手。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幾分,顧雲天倒是看起來好了一些。他剛剛又親自證實了,顧雲天手少陽三焦脈已經毀損了三成,左手自手腕以下想必已不能活動。而內腑脈氣逆流回落,果然也是內傷發作之像。

    在這種情狀下,確需內力豐沛的高手時時照拂,方能稍稍延緩傷勢加重。但長白傳來消息,沈雁回星夜前去查探;拜火教亦有動作,顧柔親往看視。這幾日爲顧雲天療傷,就只能交給他和顧襄了。這也更說明了,若非萬分迫不得已,顧柔怎會放心此時離去?

    江朝歡下得山來,洗蕭樓門前已等着一人,是葉厭。只見葉厭面露喜色,快步迎了上來,急切切道:“丐幫那邊已經處理好了,就算大小姐親自去查,也查不出什麼來。主上,您還要在這裏待多久?”

    江朝歡看了眼這個葉厭,走進樓中:“這裏就我們兩個人,你還演給誰看?”

    那是長的天生一張笑面、性格一驚一乍的葉厭,也是獨屬於他的聲音,就連柳營、花滎再側,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甚至明知道他真身的江朝歡,也常常有一瞬恍惚。

    太像了,不止是容貌聲音,就連神情、目光、走路的姿態、細微的語氣……都全無二致。到底此人是怎樣的天分,才能如此容易地將自己徹徹底底僞裝成其他人?

    “葉厭”用那種帶着點得意的聲音輕聲說道:“這是爲了不給您添麻煩啊……”

    “蕭思退”,江朝歡突然打斷他,轉過身,盯住了他的眼睛:“既然你我也算暫且合作,你還不肯現出真面目,叫我如何信你?”

    “葉厭”像是真正的葉厭那樣,面對主上的詰問瑟縮了一下,卻還是掛着笑容,只有聲音中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敵意:“我將無我……我已無我……”

    他溫吞地笑着:“我這個人,只剩下了一個名字還屬於我……至於我的聲音、我的容貌……我早已經找不到它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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