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亂世凰華 >第二十八章,人情冷暖
    一段冗長的沉默,趙雲決定放下這個他繞不清的祕密,坐至牀榻邊:“姑娘,換藥吧。”

    程璟把埋着的頭擡起看趙雲,趙雲用衣袂爲他拭淚:“別哭了,本來受傷身子就不好,又是女孩子身板,哪裏經得起這麼折騰?不管是男是女,都要愛惜身子,不是?”

    程璟猶疑的看着趙雲,不相信問:“你真要替我換藥?”

    趙雲故作輕鬆道:“既然就我三人知道,那換藥只能在這三人間選擇。要麼送姑娘回家找你母親,但長途跋涉,沿途耽擱,倘若病情加重,這個責任在下擔當不起。若明文沒有女扮男裝,是個正經男子,我勸姑娘在我二人間還是選在下替你上藥。一則,在下方纔已冒犯姑娘,這看一眼與看兩眼並無區別,何必再添一人進來看熱鬧,到時姑娘更無地自容了。”

    程璟聽趙雲居然還有心思開自己玩笑,言語中有調戲之意,既羞愧又暗喜:“你胡說什麼呢?”

    趙雲見程璟面色緩和,方道:“古有云,生死是小,名節爲大。事已至此,我趙子龍雖對姑娘無非分之想,可歪打正着,難辭其咎,也是你我二人之間的緣分。姑娘若不棄,趙某願爲今日之事負責,絕不讓姑娘受委屈。”

    趙雲心中也思忖了,一則是看了女兒家身子,這是何等大罪,心裏確實羞愧難當,自責心切。

    二則,趙雲是奉命借武魁之名,爲荊州與東吳結好,現在曹操勢大,兩弱對強是唯一可行的辦法,能有幸結識程家小姐,卻是一件不可推卻,有利無弊的好事。

    這一番明暗心思交雜,才做出這個決定。

    程璟聽這一句,心差點跳出來:“你,你想怎麼負責?”

    趙雲卻難說,當真要娶程璟,可程璟在外人眼裏是男兒身,聰明的起身恭恭敬敬作揖道:“全憑姑娘做主,在下絕無異議。”

    程璟聽趙雲言辭懇切,自己又掌握了主動權,心中安定了些,方止住眼淚,“但有一事,在下不敢欺瞞姑娘,在下已娶妻生子,可憐妻子病亡,只留下弱子,現由我大哥幫忙照顧,”趙雲如實坦白家世,“我夫人是鄰家女孩,父母主張的婚事。我常年在外奔波,留她在家中艱難活計,前年突染重疾,待我得信趕回家中,已病故身亡。只因我立功名之心,沒能照顧好她,愧赧於心,自認不配爲人夫君。”趙雲說到此,不覺哽塞。

    程璟聽了不以爲意,他見過、聽過這種背井離鄉,妻離子散之事數不勝數,男兒志在四方,豈能被兒女之情牽絆。

    並且一個鄉村婦人,哪裏配得上趙雲這等人物,自己雖身有怪症,卻能在仕途上助趙雲一臂之力,這是一個村婦不能比擬的。

    程璟聽了不怒反喜,有意道:“原來如此,難怪趙將軍來柴桑,原是爲了續絃,想必是相中了那個江東第一美人墨染。”

    趙雲急紅了臉:“不是,姑娘,在下真誠相告,姑娘爲何反奚落我?”卻要發火,又不好發,暗暗忍耐,臉色悄變。

    程璟見趙雲急了,忙勸道:“我一句玩笑話罷了,將軍何必當真。”

    趙雲道:“玩笑傷了人心,便不是玩笑,更甚刀劍。”

    程璟想趙雲果然是重情重義的男兒,更添好感,再不敢做此玩笑。

    “在下只想出這麼個法子彌補過錯,請求姑娘寬心。若姑娘心中難以解恨,就挖了趙某雙目。反正這雙拙目,連男女都分辨不出,留着也無用。”趙雲悶氣道。

    程璟忙道:“趙將軍勿要生氣,是我說話不知分寸,眼珠子不能挖···奴家,奴家還有求將軍上藥。”程璟是第一次自稱“奴家”,聲音不自覺柔和許多,只是聲線哆嗦,高低起伏中帶着不自信的羞愧。心中卻着實如釋重負,他爲這個“奴家”擔了太多年的忐忑,今日終跨出這歷史性一步,在他人面前承認自己是“奴家”,對他來說是一場質的改變。

    程璟擡眼看趙雲,臉紅勝火,褪了英姿,多了男兒可愛,心中更歡喜幾分,雖也覺羞臊,但這傷口上藥的事實再託不出第二個人。

    二人目光躲閃,面紅耳臊,心慌意亂的上完藥,不比初識羞愧,有了同甘共苦的歷程。

    之後趙雲更是衣不解帶在牀邊伺候,端茶倒水,喂湯吃藥,沒半點不耐煩也無半分嫌棄,程璟十分感動。

    在周府深院的牧雲堂,牧雲堂是府中家奴居住之地,人多口雜,爲防門風不正,牧雲堂後方南偏門是常年關閉,門外一條封閉小巷通往正陽街,因此巷也屬將軍府地盤,鮮有行人過路。

    住在牧雲堂的女婢身份普遍不高,稍微像點樣的丫鬟都跟着伺候的主子起居在廂房外間。

    而奴婢中的佼佼者墨染憑着絕世容顏,更掙得了個“姑娘”身份,成了主子,讓人好不眼羨。

    墨染有了臉面,家人也跟着爭光,墨染父母和姐姐雖還住在牧雲堂,但配了三房連着的宅子,還調了兩三個丫鬟和小廝使喚,成了半個管事,在下人中也有了身份。

    墨染父親墨唯原是個落魄秀才,投在周府門下做了記賬先生,母親是個小個子黃皮膚的婦人,誰曾料想這麼一對貧瘠夫妻能生出個大美人。

    墨染的姐姐墨韻卻沒這個幸運,長得着實一般,旁人開玩笑說墨韻纔是親生的,墨染是老天爺賞賜的。

    兩夫妻聽這話美滋滋的笑,墨韻卻相當不順耳,心中更忿忿不平。想都是一個爹孃生的,卻比較出個天差地別,總覺父母虧欠了自己,故養成刁鑽的脾氣,心中十分不待見這個妹妹。

    現在謝飛被逐出周府,流言不脛而走,都說是因與墨染有私情被將軍發現攆出去的,話越說越難聽,墨氏夫婦又是本分人,聽了這些傷風敗俗,有損名節的話,氣得閉門不出。

    墨氏坐在杌子上抹着淚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個還沒出嫁的姑娘,好不容易得吳候指婚,本以爲可嫁個大人物,光宗耀祖,卻鬧出這多是非,如何是好?”

    墨唯坐在蒲席上,看這火爐上冒着白氣的水壺,手上拿着書簡,半天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搖頭嘆氣:“古人都道,紅顏多禍水,一點不錯。”

    墨韻坐在暖榻上縫補着衣裳,新裁剪的上好綢緞,摸在手裏滑的跟水一樣,顏色紅豔豔十分顯人。

    這是小喬夫人貼身婢女金泯拿來的,因墨韻在後院負責燒水,小喬夫人那是半刻斷不得熱水,說她顧及周全,賞她的。

    墨韻對紅綢愛不釋手,想着要做一件漂漂亮亮的衣裳纔不算糟蹋,聽父母爲墨染擔心,沒心肺的笑道:“爹孃真是鹹喫蘿蔔淡操心。喬司馬那樣的人物,妹妹都看不上,何況一個謝飛,不過侍衛罷了,妹妹斷不會放在眼裏,更不會與他有什麼不清不楚,都是他人造謠出來詆譭妹妹。反正妹妹美名早蓋過了姑娘家清白,難道那些男的就因爲妹妹這幾句閒話,就不娶了?還不是狗尾巴似的粘着,爹孃實在多心了。”

    墨唯氣得鬍子哆嗦,指着墨韻罵道:“你這死丫頭,墨染是個水性子,現在不知哭成什麼樣,你做姐姐的不去勸勸,還在一旁說這些風涼話。”

    墨韻聽這話,心中有氣,夾槍帶棒道:“爹爹,她現在可是主子,住在內院,我是奴婢,不聽叫喚,怎敢隨便踏足。自古也沒主子聽奴婢話的道理,就撇開身份,我當她是我妹妹,那也要郡主和將軍同意,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妹妹是人沒嫁出去,水已潑了。你們還巴巴望着手上的空盆,想想我也是你們的女兒,世事冷暖,人情高低,好歹別用在骨肉身上,外人不說什麼,自家也嫌磕磣。”

    墨韻的話將老兩口堵得無言,“說到這,真正要感謝小喬夫人,自己堂弟屈死,還幫我們說話,容忍我們一家在周府活計,又送這麼好的布料,一點前嫌不計,真正是將軍夫人,有將軍那般容人的度量。可知平日下人說小喬夫人是個寬仁大方,溫柔謙和的主子一點不假。所以女人啊,光靠一張臉是不夠的,沒有小喬夫人這般好的品性得來的造化,就別想麻雀變鳳凰!”

    “你就少說兩句吧,你妹妹好了,你不跟着沾光?”墨氏問道。

    墨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得了什麼好,沾了什麼光,我的名聲都叫她給敗壞了。誰不說我是墨染的姐姐,我長這麼大,沒喫她的喝她的,反白白給她做了綠襯,她以後嫁的好不好,也不會帶我過去享福。女兒好歹勸爹孃一句,妹妹是個自身難保的,先得罪了郡主,後得罪了大將軍,你們還是別做她的指望了,指着她這個中看不中用的,還是我這個粗粗笨笨的好養活。”

    “閉嘴!是我前世造孽,與其生個醜的,就不會惹上這多是非。武魁大賽擇婿就在當下,還不知是福是禍,唉!”墨唯罵完,長長嘆了口氣,這口氣隨在火爐上蕩了一圈,帶着暖烘烘的熱氣從門縫擠出來,灌入門外一人耳中,在人情世故中轉成涼颼颼的風言,寒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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