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過後,陰氣便慢慢消失,天地逐漸清明,破曉之前,就會消失殆盡,那個時候,萬鬼歸巢。
一直只是躺在牀上的崔流川坐起身,沒有點燈,輕輕敲擊靠近林雪煙房間的牆壁,在得到迴應之後,便躡手躡腳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跳了出來。旁邊屋子,也有一個健壯的身影,跳窗而出。
崔流川腳步輕盈,生怕腳底的動靜太大,打草驚蛇。
反觀林雪煙,一步步腳踏實地,卻沒有發出絲毫動靜,好像腳底下薄脆的瓦片,是一塊平坦結實的石板。
店小二住在客棧小樓外的偏房,與馬廄一東一西,遙相呼應。小樓裏的客房,小二可沒那能耐住,客棧掌櫃的這幾日出遠門,並不店中,能說話卻不怎麼算數的小二就扛了大梁。
只是如今他有些慶幸,如果掌櫃的在,那麼太奶賞下的賞錢,至少有一半,都得裝掌櫃的腰包裏。
小腳老太的屋子在客棧三樓。
崔流川和林雪煙打算給小腳老太來個守株待兔,在取小二命的時候,一舉拿下。在那之後,是當場打殺,還是心腸慈悲放了,就要看小腳老太的表現。
崔流川餘光瞥見馬廄裏,似乎有兩個黑漆漆的影子,似乎還有妙齡少女抱怨的說話聲。
緊接着,崔流川聽到在身後不遠處,有重物掉落房間地面的動靜。
然後,李莫申從房間裏推開窗,探出腦袋,笑嘻嘻地看着崔流川和林雪煙。
崔流川頓時有些凌亂!
腦子有些懵的崔流川還沒搞清楚到底是個什麼狀況,不遠處的一間屋子裏,又有人推開窗戶跳到房檐上,揉着腦袋,身後負劍。
感情至福客棧有深更半夜跳窗出來賞月的習俗?
讓鎮嶽給趕出來的宋青牧,揉着腦袋,齜牙咧嘴,一擡頭,瞬間表情精彩起來。
大眼瞪小眼!
宋青牧想着是不是應該再從窗戶爬回去。
馬廄裏兩人,並無動作。
房檐上的崔流川,還是有點懵!
氣氛尷尬而緊張。
小二房間裏傳來淒厲慘叫聲!
與林雪煙對視一眼後,崔流川率先越下房檐。
——
偏房潮氣重,總有一股子腐黴味兒,牆皮都剝落了不少,可是已經住在這裏兩年的店小二,並沒有覺得很辛酸。比起在鄉下的那座四處漏風家徒四壁的老窩,能遮風避雨,隆冬時節不至於屋子裏寒風呼嘯,已經足夠好了。
忙活了一天的小二,坐在牀上,雙手捧着太奶賞的那錠馬蹄銀,輕呵一口氣,用袖口猛擦,在看到那白花花亮眼的色澤後,眯眼笑開了花兒。至於老太那桌子雞宴,以及住店的房錢,小二早就自掏腰包給付了。
所以這錠銀子,是他如今所有的家底,一錠完完整整的銀子。
銀子見過不少,再眼饞,都沒有一錠是屬於他的。
碰上好爽的客人,賞錢不是沒有拿過,可是區區十幾個銅錢,能抵得上一錠活生生的銀子?
平日裏這個時候,忙碌了一天的小二應該早就睡了,可今天不僅沒有絲毫的疲倦,反而更清醒。銀子放哪,都覺着不安全,萬一有蟊賊趁他睡着摸進來給偷走怎麼辦?到時候,哭都沒地兒哭去。要知道,今兒太奶賞銀子的事,可是有不少人,都親眼看見。
小二覺得銀子只有攥在手裏,纔不會長腿兒跑了。
然後小二發現即便是披上被子,也還是冷,似乎是有冷風,源源不斷從牀底下吹出來,難不成是牀底的牆壁,讓耗子給打了洞?
小二把銀子塞到懷裏,拍拍胸脯,覺得心裏賊踏實。
他雙手捏住牀檐,腳底輕輕用力,半截身子懸空,然後向下看去。
一雙綠油油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
——
說書先生躺在牀上,呼吸綿長,輕輕睡了。
李莫申腦袋伸出窗外,雙手扒在窗沿上,眼神瞥向偏房那邊。
老人視線躍過李莫申頭頂,目光如隼,看着在幾個呼吸間,就如
林間猿猴般騰挪到偏房那邊的身影,覺得少爺果真料事如神。
——
崔流川勢若奔雷,劍已在手,林雪煙緊跟其後。
崔流川一腳踹開門,雙眼冒綠光,笑容瘮人的小腳老太,如山間野獸般,四肢着地,在躺在地面上生死不知的店小二身上嗅來嗅去。
見突然闖進一位持劍少年,就像是護食的野狗,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嘶吼聲。
在它北方的家鄉,住着的盡是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窮苦人家,日子實在窮苦,連喫飽飯都成問題,朝廷本就杯水車薪的救濟銀,在層層剋扣之下,最終到手的,聊勝於無。
那些苦苦掙扎土裏刨食的賤民百姓過得很不如意,就是現在的太平盛世,也常有人餓死或是熬不過冬天的苦寒凍死,不說遍地枯骨也是墳頭滿山,民怨極重,導致那方地界兒,越發窮山惡水起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小腳老太就是靠着汲取民怨,一步步修煉到如今境界,當然,小腳老太不會是爲一方百姓謀求福祉、餘蔭庇護當地百姓的保家仙兒。
偶爾刨墳掘墓,得來陪葬用的銀子,用來買條人命,再正常不過。而且專挑大戶人家刨墳,只挑家裏實在難以爲繼,熬不下去的窮苦人家買命。
爲了一家老小能活下去,不至於凍死餓死,往往有人甘心拿這買命錢。
在它看來,這是大善事。
無故殺人取命,久而久之,老天爺也會看不下去,最終會降下天罰,祛除邪穢。可拿銀子買命,卻是一筆正經買賣,屬於鑽了老天爺打盹的空子。
原先小腳老太在自家山頭,一言九鼎,逍遙自在,手底下還有一幫子徒子徒孫侍奉着,好不快活。若是再有幾百年,它私底下做的蠅營狗苟不露餡,老太未必不能得到到朝廷的敕封,成爲一方爲北齊國鎮壓山水氣運的正統神祇,建廟築金身,享受當地香火。
正所謂天道循環無厚薄。不久之前,從外邊地頭,來了一隻修爲高深的鬼魅,看上它坐鎮的那座山頭,在經歷一場毫無懸念的鬥法之後,小腳老太灰溜溜下山,另覓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