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七月與安生 >第十二章
    傷口

    第一次見到羅,是因爲公司要爲他們代理的產品做廣告。.具體文案是我負責。我想要些更多的資料,就跑到他的公司。在和部門經理交涉的時候,他剛好經過。他說,你是安藍,我看過你寫的廣告,寫得不錯。他的普通話有濃厚的北方口音。看人的時候,眼光肆無忌憚。也許處於權威地位的男人都會這樣地看人。我對着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幾秒鐘裏,我想我的眼神一樣頑固,然後他沉默地走開。

    我喜歡英俊的男人。一直是可以稱之爲好色的女子。一個男人能引起我的興趣,只有兩個可能。或者他很聰明,或者他很漂亮。羅的身材已經開始有些發胖,但是整個臉部依然有銳利的輪廓。在年輕的時候,他應該是非常英俊的男人。

    我抱着資料在電梯裏,回想他的手。在從三十六層到地面的短短時間裏,我想着如果這樣修長的手指撫摸在皮膚上,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感覺。然後我對着電梯的鏡子,輕輕笑了。

    喬曾問我,安,爲什麼你的臉上會有莫名的微笑。那年我們十六歲,在一個重點中學讀高一。一次學校舉行大合唱比賽,我們反覆地排練幾首歌曲。很熱的夏天中午。在空蕩蕩的大禮堂裏面。歌聲顯得賣力而疲倦,大家都很渴望午睡。然後我突然無法剋制地微笑起來,並且笑意越來越深,終於發出冒失的聲音。老師提醒了我幾遍。可是每一次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又笑。排練幾乎無法完成。

    老師惱怒地說,安藍,請你下來。你什麼態度。這是一首需要凝肅悲壯氣氛的歌曲。你居然當着玩。

    最終我被取消了參加這項活動的資格。比賽的那天,大禮堂裏坐滿人,一個班級上去演唱的時候,一整片地方就只剩下凳子。陽光透過大禮堂的窗口照射進來,使我獨自在一大片空凳子中顯得特別刺眼。有另外班級的學生朝我看。愛看不看,我轉過臉去,覺得自己是一塊冰涼的玻璃,反射着一縷縷好奇的眼光。

    喬問我,那時到底爲什麼笑。其實我只不過突然開始想象,同學們站着睡覺的樣子。

    我不覺得想象有什麼不對,這只是一個能使我快樂的寂寞小祕密。我在那個重點中學裏的形象,也許就是從坐在空凳子中間被注視開始。

    從小我就是不會討好的女孩。母親離婚以後,脾氣變得暴躁。我們無法給彼此安慰。我常常捱打。她用手,用拖把,用衣架,武器非常的多。我不喜歡她對我說話的方式。比如她說,你說你錯了,我就不打你。我給她的回答只有沉默。有時她又說,你只要哭出聲來,我就不打你。可是我從不掉淚。這樣的糾纏常常要等到鄰居來勸才停止。林的媽媽把我領到她的家裏,我一邊喫她給我的蘋果,一邊冷漠地聽着母親的哭泣和咒罵。

    我不知道如何可以讓母親快樂,也許這不是我的錯。

    從小我皮膚的恢復能力就特別好。不用依靠任何藥品,幾天以後任何傷口都會癒合。有時候我撫摸肌膚,聽到它會發出聲音。只有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我的腿被打得腫脹,跑了幾步就無法剋制,我強忍着退到操場邊上,不想讓老師感覺到我的異常。因爲不想讓他看我的傷口。傷口是醜陋而羞恥的。只能隱藏。

    每個週六下午放學,林來校門口等我。他騎着他破破的大自行車,從市區一直騎到我在郊外的學校。他等在校門口的形象讓進出的女生們矚目。長長的腿抵着地,抽着煙。喬搞不清楚我爲什麼會和一個職高畢業的男生戀愛。當然,他很英俊。喬微笑地對我說。你的選擇非常本能。

    她喜歡取笑我,我早已習慣,就像我和林之間的感情。那時他已經工作,在一個偏僻的港口邊上開了一個加油站,爲來往的漁船加油。空閒的時候喝酒打牌,唱唱卡拉ok,生活已經把他定型。他無法再往高處去。可是我習慣和他在一起,習慣他輕而易舉地就把我抱起來往上拋,看着我尖叫,習慣他走路的時候,把他大大的溫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後背上,像拿一隻小貓的樣子。

    我無法告訴喬更多。當我在林的家裏,等着他的媽媽給我拿來蘋果的時候,他把他所有的漫畫書都堆到我的身邊,雖然他不和我說話。

    夜自修,喬偷偷地拿出高年級男生寫給她的信給我看。喬在愛情的水流邊矜持而快樂地撩起裙子,想試一試水溫。而我,我是一個被沉溺的人。甚至我無法選擇。

    因爲那個廣告,我去羅的公司跑了好幾趟。最後定稿下來,是下班的時候。他們要出去聚餐,慶祝一個副總經理的生日。羅說,你也一起去。我拒絕了。我們等電梯,羅站在我的身邊,但沒有再對我說話。電梯裏面很多人,大家放鬆地開着玩笑。我貼在電梯壁上,羅還是在我身邊。是在三十二層的時候,他突然牽住我的手。溫暖的手指,輕輕地把我的手蜷起來,放在他的手心裏。我沒有看他,我讓他握着。在別人眼裏,也許我和他互不相關,但是我們的手指卻交纏在一起,曖昧而纏綿。他似乎在沉默中認真地體味我手指的柔軟,他輕輕地撫摸着它。

    電梯不停地開門關門。到一樓的時候,擁擠的人羣開始疏散。羅在那時放開了我,他甚至沒有對我說再見。手指上有黏溼的汗水,我把手放在裙子上慢慢地擦乾。他和我有着同樣的方式,直接,並且不動聲色。

    喬曾對我說,安,你像某種殺人植物。外表看起來不會帶給人任何威脅感。但是你會在別人接近你的時候,突然噴射出毒液。你讓人措手不及。

    有嗎。我心裏想。我不知道。在人羣中我是低調的人。神情冷淡,漫不經心。畢業後我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維持自己的生活,我還沒有固定的情人,因爲碰到的英俊或者聰明的男人實在太少。有時也會在路上偶然邂逅,和我想象中一樣的男人,平頭,穿燈芯絨襯衣和絨面的繫帶皮鞋。我想我是否能夠走上去對他說,你好,今天是否過得好。然後和他聊天,喫飯,散步,直到做愛。

    在我想象的瞬間,他已消失不見。雖然那一刻,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五釐米。

    幸好我有工作。在高層大廈的落地玻璃窗前,看下面的大街和大街上的行人。在溫暖的陽光下,一邊喝咖啡一邊寫文案。這樣度過八個小時。然後晚上洗個澡,看一本可以催眠的書。又是一天。

    當然現在剛剛出現的,還有羅的約會。他常常在黃昏的時候,打電話到我的公司,約我喫飯。他帶我去很貴的地方。星級酒店的餐廳,有特色的菜館,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日本料理店。清淡的食物,精美的瓷器,溫暖的燈光,我喜歡這些東西,是羅帶給我這些。窗外夜色瀰漫的時候,裏面的客人總是很多。大家熱熱鬧鬧地圍着一個橢圓形的臺子,傳送帶上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壽司。每個人的位置都有一個熱水龍頭,擰開以後可以泡茶喝,白瓷杯子裏是清香的茉莉茶包。我曾經仔細看過那些碗盤,上面很多是優雅而流暢的花朵圖案,花都是開到極致的,沒有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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