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幾度春半幾許秋涼 >第二十二 白氏晴方(二)
    額娘走了,阿瑪依舊遊手好閒,不知道收斂,晴方如同一個孤兒一般,常常一個人飢一頓飽一頓的守着一個黑乎乎的空屋子等待着阿瑪的歸來。.shung

    這樣的日子過了有半年,晴方的阿瑪將家裏最後的一點東西典當一空,整個家除了那個小院再無任何長物。一天,阿瑪難得的給晴方買了兩個肉包子,那是晴方自額娘去後喫過的最香的食物。阿瑪少有的給晴方洗了頭,換了身乾淨衣裳,然後拉着他的手出了門。晴方心裏高興極了,他覺得阿瑪的大手格外的溫暖和寬厚,阿瑪還是愛自己的。天真的晴方哪裏知道,阿瑪是將他賣給了一個戲班子,然後拿着賣孩子的錢又去揮霍了。

    晴方清楚的記得,那天跟着阿瑪走了大半天,來到一個亂糟糟的大院子。他們進去的時候,裏邊有七八個和晴方年紀相仿的男孩子在那裏練功,旁邊是一個光頭的男人手持着一根鞭子盯着他們。其中一個小男孩一不留神將高高掰在耳朵旁的腿掉了下來,那個男人揮起鞭子沒頭沒腦的就是一通抽打,那孩子竟然吭都不敢吭一聲,只是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脣。晴方看他的時候,那孩子灰暗的眼睛裏寫滿了悲傷。晴方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他朝阿瑪的懷裏靠了靠,恨不能把頭全都藏進阿瑪的衣服裏。阿瑪對兒子的恐懼沒有覺察,他厭惡的將晴方靠過來的頭推了過去,然後滿臉堆笑的和那男人打了個招呼。那男人不屑的點了點頭,然後朝阿瑪揮了下手,示意阿瑪帶着晴方進去。

    阿瑪帶着晴方走進了一間門窗緊閉,黑沉又壓抑的屋子,裏邊的太師椅上坐着一個瘦長臉,身形乾枯,形似老太太的男人。那人容貌倒也不難看,穿着十分的講究,舉手投足透着一股子媚氣。他漫不經心的和晴方阿瑪閒聊了兩句,然後他從桌上慢悠悠拿起一付眼鏡戴上,將晴方拉到自己身邊,用手擡起晴方的下巴仔細的端詳了一會兒,又用手把晴方從肩膀到腰再到腿摸了又摸,然後把晴方的小手拿起來看了看,最後滿意的笑了。

    年幼的晴方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這個像老太太一樣的怪老頭爲什麼要這樣打量自己,但他心中隱隱有一絲不祥的預感,他覺得好像有什麼倒黴的事要落在自己身上。

    很快,那人示意身邊的下人將兩張寫滿字的紙擺在了桌子上,阿瑪拿起來粗略的看了一看,然後帶着諂媚的笑容,分別在兩張紙上籤了名又按了手印。簽好名之後,阿瑪將一張疊好放進了自己懷中,然後從那男人手中接過了十塊大洋。

    阿瑪拿了錢,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兒子,臉上似乎有一絲不捨的神色,但很快就又被歡喜所取代。他對晴方說:“我的兒,打今兒起你就挨這呆着,聽你師傅的話,往後阿瑪可經管不了你了,咱爺倆各自保重。”晴方聽阿瑪如此一說,大概明白了一些什麼,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他哭着哀求阿瑪不要把他一個人丟下,他不要在這裏,他害怕。可是,面對兒子的哭求,阿瑪竟然絲毫疼惜之情都沒有,他將兒子的小手一把甩開,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晴方想要追出門去,但他的胳膊被身後的下人死死的抓在,晴方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的呼喊了一聲:“阿瑪!”

    聽見兒子的哭喊,急急往前走的阿瑪站了一下,正當晴方以爲阿瑪會轉過身來將他抱在懷裏時,阿瑪竟然又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的走了。在他的身後,晴方絕望的又喊了一聲:“阿瑪!”

    晴方被阿瑪賣了,賣了十塊大洋。阿瑪那決絕的背影,一直像一個噩夢一樣糾纏着晴方,多年來總會出現在晴方的夢境之中。晴方想不明白,爲什麼有手有腳的阿瑪竟然如此的絕情,逼死髮妻不說又拋棄了親生的兒子,難道這世上錢終究比骨肉親情還重要嗎?

    從那天開始,未滿十一歲的晴方開始了坐科學戲的日子。買他的人是在清末紅透半邊天的名角兒任菊霜,此人扮相清雅高貴,嗓音高亢明亮,崑曲京戲都十分擅長,深受衆人的追捧。據說,當年西太后也曾多次傳召他入宮演戲,尤喜他扮演的蕭太后,曾親賜一整套旗裝蟒袍和御製鈿子頭面給他,足見對他的喜愛和欣賞。任菊霜當年在梨園行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他在盛年時期不僅唱戲用金條來算包銀,而且請他唱戲的人實在太多,沒有一點關係和來路,連他家的門都進不去,這就足可見他當年的紅火。後來,大清國亡了,任菊霜也上了些歲數,他深知急流勇退的道理,因此便不再登臺,把精力全用在了改良京戲,栽培新人上來。後來的很多京戲名角有很多不是從他跟前坐科出來的,就是受過他點撥指教過的。

    任菊霜在生活中性格最是古怪,喫穿用度極爲挑剔,說話也很是刻薄,一般沒點定力的,在他跟前挨不過半日就會又氣又臊的被他訓斥出來。但是這老爺子有一樣卻實在令人欽佩,那就是他非常的愛才,也願意把自己的一身本領傳給更多的年輕人。他不論你的出身和來路,只要他看你是塊唱戲的料,你自己又肯喫苦學,那他定然會傾囊相授,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玩意兒耐心的教給你。甚至有時候,碰見十分看得上的後輩,他會親自穿上戲衣,下場示範身段和唱腔,並且一點點的摳,直到滿意爲止。因此,任菊霜雖說不唱戲了,但是他的名字卻從來沒有淡出過,他家的客廳從早到晚依舊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任菊霜早年在唱戲的時候就有自己的戲班子“芙蓉社”,後來他自己不唱了,但是“芙蓉社”卻沒有散,他的幾個大些的弟子在他封箱不唱之後,挑起了“芙蓉社”的大梁,這幾個徒弟在他的栽培下很快就成了名角兒,而他在家裏又買了幾個年紀略小些的孩子,跟着他坐科學戲,再大點就在班子裏跑個龍套演個小配角之類,一是爲了掙錢二是爲了能夠把他苦心經營多年的“芙蓉社”的牌子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

    坐科學戲的日子是十分辛苦的,每日雞未打鳴之時,任菊霜就會讓管事的將正在酣睡之中的孩子們從熱被窩裏提溜出來練功,無論酷暑還是嚴冬,無論是否受傷或生病,從來不間斷。不光如此,戲班子裏專門有兩個凶神惡煞的管事,專門負責教訓那些不聽話的孩子。那兩人都是黑心之人,有時無論孩子們是否出錯,只要他瞅着不順眼就會用手中蘸了水的皮鞭使勁抽打孩子們的後背和屁股這些衣服遮擋住的地方,孩子們被打的再嚴重,可是臉上和手上卻一點傷痕都無有,不耽誤第二日的演出,這就是打手們的高明之處。孩子們起初捱了打會嚎啕大哭,但是很快他們發現,自己越哭的兇,那兩個管事下手就會越重,所以孩子們被打的再重再疼都咬牙忍着不敢發出一聲,否則就會招來更加兇狠的打罵。時日一長,這戲班裏的孩子們都已經麻木了,就像一個個沒有知覺的木偶一樣任人宰割和擺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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