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總能短暫地把一切苦悶都清空，何況還摻了精疲力竭和宿醉。可惜思念是生在心頭的蛆，酒醒後啃噬又會繼續。所幸老天並沒給柳夏留多少時間去憂鬱，因爲回喜都的火車三十分鐘後就會離開，然後要馬不停蹄地回學校取行李再奔往機場。他現在卻還在睡眼迷離地橫在牀上……
陽光很溫暖，柔柔地照着混凝土的站臺，照着淡灰色車窗，照着他嘴邊習慣性的淺笑。一切彷彿還是前天。他孑然一身踏上旅行，只不過多了場刻骨銘心的夢在胸間。望着漸漸遠去的站臺，這是柳夏第一感覺到自己在告別一座此生都不會回來的城市。依稀生出幾分依戀。
柳夏隨手撥出林漪的電話，居然……通了。他手足無措地聽着電話裏頭的“嘟……嘟……嘟……嘟……”，他隔着電話彷彿聽到她砰砰的心跳，他惶然祈禱着的卻是“臥槽，不要接，臥槽，臥槽，不要接……”
結果她真的沒有接。
莫名，柳夏笑了。
那一刻他似乎想通了。
一段毫無保留的愛情正在燃燒着他所有的青春和激情，淋漓盡致地混合出極悲和極喜。
……這不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東西？
……那幹嘛糾結於結局呢？
仔細回想這兩月光陰，他並不曾失去什麼，沒有遺憾。不後悔曾伸手去握命運的繩，不後悔那場圖書館的苦等，甚至不後悔這段一意孤行的旅程。因爲這本會是一段平淡無奇的時光，無悲無喜，如今卻嘗過至臻的愛情，也體會過撕心裂肺的無奈和哭泣。這一切的一切都註定將成爲他生命裏無法磨滅的迴音，成爲八十歲時還能微笑的回憶。
那麼結局還重要麼？
“切，況且誰說結局裏林漪不會和朕在一起！人可瞎一日，不能瞎一輩子哇！”
……所以我常說柳夏是個瘋子。
於是柳夏開心地掏出筆記本：“林小臭，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有一隻聰明勇敢善良的小企鵝，它很想又懶又胖又笨的北極熊。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小企鵝突然決定：去北極找熊熊玩！企鵝一直走呀走，三年後在赤道突然想起來家裏門忘記關了！它一拍腦袋，又撲哧、撲哧、撲哧走了回去。三年後小企鵝關好門，如釋重負。吹着口哨重新向北極出發，這一走又是六年。finally，在一個同樣陽光明媚的下午，它來到北極熊的家前。小企鵝超興奮地敲着門：‘北極熊，北極熊，快出來玩呀！’‘不玩！’‘哦。’……然後它就回家呢。”
柳夏寫完又跟白癡一樣自己笑了好半天。好半天然後便望着窗外發起了呆。
他用家鄉的方言喃喃自語：“嗯，就喫燉豬肚吧。”
11沒有漣漪的港
回家第一天柳夏就專門跑去媽媽的辦公室打印了一幅座右銘貼在牀前，“勸君莫惜臭林漪，勸君惜取少年時。”每日起牀默唸三遍，傻笑一通，然後開始一天的日常。隨爸媽爬爬山走走公園逛逛超市，聽着親戚的家長裏短，吵些有的沒的，虛擲着時光。
還好，疲憊的飛鳥終於落歸巢。
慵懶的下午，柳夏喜歡躺在陽臺的木地板上用半吊子的方言陪阿公說話，或者靜靜聽他講那些古老的故事。阿公是個最普通的農民，自年前族弟承福去後，他便是北阡柳氏承字輩中最後一位還能見着的老人了。阿公像所有村裏的老人一樣，肚子裏裝着說不完的傳奇。記得那時候他們還住在鄉下縣城裏，阿公常帶他去後山的梯田，講那疤面的山賊，林深的魑魅，彩虹裏的仙人……那是柳夏所有童年的記憶。後來年紀漸長，故事的版本也慢慢在改變。最開始是美女蛇妖吃了獨眼的大盜，幾年後卻變成大盜騎馬落崖被村姑拾回了家，愈了傷，幡然歸隱。
他時常害怕，多年以後世上再沒有那些動人的故事。
阿公的一生也平凡。上完小學後便把年華當給了那一畝三分田地。阿嫲是五十年前難產過世的，爲他留下一個獨子。阿公卻似乎很少講到供父親上學的不易。提起那些年，永遠是微笑講着父親的堅韌和他自己對神明的感激。看着阿公因長年苦作而畸形的腿腳和滿瘡的手，柳夏知道那輕輕的一笑有多沉重。
只有那麼一回，老人陷入回憶。“雨下了一個多月，沒辦法。明天就開學咯，學費還差三塊。家裏都沒有東西賣了。到處求人，臉都用光了。有的以前借的還沒還，被人家一直罵，罵得臭嘞！最後統共就求到一塊三毛。苦啊！晚上阿公站在橋上，也不敢回家看你爸，想跳下去算了……唉，也不行，這樣過去，見到秀梅怎麼說。”講到這阿公便沉默了，柳夏始終沒忍問他怎麼得來那剩下的一塊七毛。
還好故事有個幸福的結局。後來父親長大了，出息了，成家了。父憑子貴，他從農村住進縣裏，又從縣裏搬到了省城。再不用下地幹活，更不用操心溫飽。卻也再不見那祖祖輩輩的流水青山，再不聞陌上雞鳴與欸乃鄉音，終日待在省城鋼筋水泥的大廈，聽着廣播，看着曾經夢裏都不敢夢的六十寸彩色電視……如果這算得上幸福的結局。
柳夏有天忍不住問他：“阿公，有沒有覺得不好？天天關在家裏，老朋友都不在……”
“哈哈，夏仔哦，讀書都讀傻了！哪天想喫肥豬肉就可以買，冬天也有被子，從來不用去求別人。怎麼會不好！”
“那……你從來沒有覺得少了點什麼？”
“當然有啊！哪天你把我孫媳婦帶回來讓我看一眼，這輩子就什麼都有了。阿公啊，眼睛一閉都會笑咯！”
那一刻柳夏覺得有什麼東西撞在了心頭。
他轉頭望着老人昏黃的眼眸，露出一個深深的笑。
等我。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