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

    月光如流銀瀉地,籠罩之下,大竹峯安寧而靜謐。高峯之巔,時有風拂過,竹濤泛起沙沙聲響。大竹峯弟子迴廊,最末一端住着秦燁,此時憑窗而望,浩渺夜空下一輪孤月如此迷人。唯嘆此情此景,不能對月而飲。

    且不說青雲乃是道門,少有葷腥飲酒,即便不禁,以秦燁此時的年紀胡亂暢飲,便是他再受寵愛也得挨一頓好揍。喟然一嘆之下,唯有睹物思人。不過才三年時光,前世種種竟有恍然若夢之錯覺。放眼周遭所見,再不見一點鋼鐵森林之現代氣息,哪怕是頭頂這一輪清月,在大竹峯上,她也顯得更加明亮浩大。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再過些年歲,前世又是否會成爲小小蝶之臆夢呢?

    須知修真歲月,往往以幾十上百年計,前世繁華一生,也不過二十年餘罷了,只怕時間一長,自己真會迷失在真與假、夢與醒之間吧?如是胡亂想了一陣,隱約聽到一陣哼曲,知是二師兄吳大義路過,走出院子果然碰上他。

    “哎,小師弟,還沒睡下?”吳大義面上一滯,似有不情願此時碰見小師弟。秦燁卻親親熱熱湊過去,想勾肩搭背,無奈身體尚未長成,夠不着,便就是抓着二師兄胳膊,情真意切地道“弟有一曲,請師兄靜聽——”

    “等等,”吳大義心裏一突,額角隱約要冒出汗來,暗罵自己怎的忘了這茬,偏要哼曲從老七面前經過?“師兄忽然想起,師父剛叫我,小師弟,一會兒再見!”秦燁豈是好相與的?這種時候更是智商爆表,只一句“師兄不忙去,我剛從師父那兒回來,師父師孃都已休息,師兄有事兒明天再去吧,且先聽小弟歌一曲——”攔下他,而後“嗯哼”兩聲清了清嗓,接着便有一陣穿透魂靈之音迴盪在大竹峯弟子迴廊之間。

    醞釀了半日情緒,欣然作畫的老四何大智,在那聲音迴盪之際手上一抖,一大滴墨汁跌落,頓時毀掉整副心血之作。偏偏他還不敢出去阻攔,生怕被拉着加入進去,眉頭直跳地暗道“這個二師兄,怎地又去招惹老七,以往的教訓還不夠?嗯——”外面似有其他人聲,細細聽了一遭,何大智“啪”地一下扔掉筆,罵道“該死,老六也加入進去了?”

    準備潛修的老三鄭大禮,在何大智扔筆時已經怒不可遏衝了出去,不想正撞上老五呂大信,兩人還沒說話,便對上小師弟欣喜面容。想起往日情形的二人暗叫“不好”,想要躲回去時已經晚了,只留房中大師兄宋大仁,滿面生無可戀表情癱倒在牀,享受越發嘈雜之貫耳“魔音”。

    月色下,充盈着一片快活的空氣。

    守靜堂。

    後院裏石桌邊上,美貌婦人裝扮的蘇茹相伴矮胖丈夫而坐,淡淡的月光下,兩人雖是體貌差異不小,卻意外的十分和諧相睦。田不易年輕時看似木訥,實則內秀,更兼有一種古怪狡猾性子;蘇茹則是好強爭鋒,從不讓人。大竹峯弟子裏,有奇怪如此兩人是如何在一起的,實是時間與情感,讓他們彼此包容,古怪狡猾的小子逐漸古板嚴肅,好強的姑娘也收斂了自己的性子。看似磨平棱角,實則皆是醞釀成了更深沉濃烈的愛意。

    自婚後,兩人要操心弟子修行,操心大竹峯一脈在同門之間的地位,更在有了田靈兒之後,如今夜這般相互依偎賞月,已經許久未曾有過。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着,看着,也聽着細微的蟲鳴。

    直到天邊飄來一朵淡雲,遮掩了明月的光彩,蘇茹才收回目光,幽幽地嘆息一聲。坐在她身旁的田不易心裏一動,輕聲道“怎麼了?”不過他馬上想到方纔之事,頓了一下,又問“那臭小子做出決定了?”

    蘇茹點了點頭,似有些心情低落“沒想到你我二人一身本事,最後竟沒有合適的弟子傳承!哼,若是如之前那般,弟子天分不足也就罷了,好難得收到一個天賦才情俱佳的,偏偏是個劍術笨蛋!”

    田不易動容,勸道“老七也是咱們弟子,你這般說他,太過了吧?”他平日裏雖是上心秦燁修行,但只在“太極玄清道”根基之上。兩人像是默契分好的,他指導弟子修行根基,而妻子蘇茹指導其修行“御物”與劍訣。田不易知曉自己生性懶散,不如妻子好勝,由她來教,他完全放心。

    沒曾想到,一直以來方方面面都讓他十分滿意的徒弟,卻把他師孃氣了個夠嗆。蘇茹一聽田不易言語還有維護之意,怒道“什麼過分,說是笨蛋都擡舉他了,完全是個劍術白癡!”

    “哈哈,”田不易忙乾笑兩聲,岔開話題道,“對了,你不是說,要嚴格督其練劍半年嗎,怎的沒了後話?莫不是他當真一點劍術天賦也沒有,勤能補拙都無法嗎?”蘇茹秀眉輕顰,搖頭嘆氣道“那半年裏,他倒不是一點進步也無。但我正是看到他練劍的進步,方纔決定放棄讓他習練劍術的。”

    “哦,”田不易奇道,“這是爲何?”

    “小燁他確實不適合練劍,”蘇茹苦笑道,“我觀他半年之中,修習劍術從無半點懈怠,可進步卻十分寥寥,便如大義、大禮他們修習太極玄清道一般。我大竹峯好難得收到一個資質不錯的弟子,總不能讓其限死在‘御物’劍訣一道之上吧?更別說如今,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田不易少見地扶須沉吟,低低地道“走‘術法’一道嗎?”

    “不錯,”蘇茹也面上沉凝,“他選的是‘五行凝劍訣’。不易,你說、我們放任其自行抉擇,當真做對了嗎?放眼青雲山,乃至整個修行之界,皆以‘御物’爲上,‘術法’爲輔。小燁即便不善劍法,亦可修行其他‘御物’法訣,任其獨自走‘術法’之路,可謂是荊棘滿地啊。”

    孰料田不易卻大笑,他對此比妻子要樂觀得多“你觀老七,與我們年輕時相比,孰強孰弱?”蘇茹認真想了一回,道“只怕比我們強些。”她猶豫了一下,似在考慮是否要說,最後還是決定直言“真要說起來,我面對他,竟有幾分看到當年萬師兄的感覺——當然,劍法天賦除外。”

    “哈哈,是啊。”田不易寬慰她道,“你我劍訣練成,雖有師長指點,但大多卻都是自己修成。是想你我都能自修劍術,他既然比你我還要強,選條少有人行的路走有何不可?再者說了,咱們大竹峯,也不是沒出過專精‘術法’一道的前輩啊。”

    蘇茹一聽便知他所指,撇了撇嘴道“可不敢讓他學你們大竹峯那位先祖,只知研究‘術法’、‘器物’,連自身根基都沒能打牢固!”田不易也是話說出口,方纔想起這茬來,臉上尷尬不已,忙補救般地道“眼下我大竹峯留存的諸般術法,早已琳琅滿目,哪裏需要他去專研?只督促他勤勉習學便罷了,實在不行,也可考慮將那門無上道法提前傳給他罷。有此種艱澀晦深且威力無窮的法門,我不信他還有時間荒廢修爲!”

    蘇茹心驚,問道“你是說,神劍御雷真訣?”

    田不易點頭,蘇茹認真思索一番之後,搖頭道“不可。至少,不可如此之早。不易,你的話倒是提醒了我,小燁開始修行‘五行凝劍訣’,又一時不放心他下山尋找機緣,總不能一直使其不修法寶吧?”

    “你的意思是——?”

    蘇茹道“我覺得,應當給予他一些支持——可究竟該給他哪件靈寶,一直讓我猶豫不決。”田不易想了片刻,並未贊同“若贈以靈寶,我大竹峯並無‘斬龍劍’、‘天琊’等上古神兵,若以其他靈寶恐怕反而會限制住他。倒不如贈其靈材——老七不也想研究研究‘煉器’之術嗎?且先看他試試吧。”

    蘇茹深以爲然,卻又更加難以決定“靈材寶物,大竹峯數量不少,但能稱得上天地奇物者,也是不多。卻又先予他哪個?”

    田不易倒已然有了決定,他道“老七以‘五行凝劍訣’爲術法之基,倒也不錯。此訣凝天地五行靈氣,化而爲劍,以五行劍氣傷人,乃是一門妙用無方的道法。修習此訣,縱然可以單憑一己之力體悟天地之氣,卻也同樣可以鍛鑄法寶,與法寶通靈借力,我看,便從這五行之中,尋一靈材予他。”

    他略停頓了一下,又接着道“五行靈材之中,土系靈材我們給了大仁,加註在其仙劍‘十虎’之中,所剩不多難以爲繼。木、火兩系靈材等級差了些,也暫不做考慮,唯有金、水兩系靈材不錯,嗯,我欲使其先修水法,便予他水系靈材‘精晶水碧’如何?”

    蘇茹一想,只覺此舉甚妙,讚歎一聲“好哇,原來你早有決斷,卻不早些言說,故意讓我憂愁思慮不是?”作勢欲打,田不易雖知道她只是假裝,但還是快速討饒,兩人雖然多年老夫老妻,情到濃時,卻也與一般兒女無二。

    笑鬧一陣,蘇茹這才細細思索田不易此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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