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愈漸深邃。

    黑風寨青石空地上,涇渭分明的坐着兩夥人。一邊只有十來個,卻是黑風寨還剩下的山匪,皆被繩索困縛;另一邊癱坐着三十多村民,男女皆有,大都是成年青壯,都是從寨子地牢裏放出,一個個備受折磨大都枯瘦如柴。而在他們旁邊照顧的,卻是先前秦燁使其跟來的黃臉漢一應青壯。

    秦燁並未動手去殺那些山匪。

    但卻有激憤村民滿懷仇恨而出手,他想了想,並未阻止。同時也覺得使其一復仇名義殺了那些山匪,總好過自己以正義之名要好。秦燁自己出身於正道,但他知道自己未必便能一直代表正義,所以便將所有山匪通通交給了那些村民。

    是生是死,他都不會插手。

    凡塵普通人之間的事,便還是交給普通人去處理——雖然如果由官府審判的話,那些山匪一個也活不下來。看着那些枯瘦如柴的村民們哀嚎慟哭時,秦燁也不禁有些懷念官府的存在,它至少可以給這些浮萍一般的人一個秩序與保障。

    秦燁遠遠地站在那處被撞開的寨牆之處,外面便是山峯懸崖,懸崖外是逐漸偏斜的月亮。他沒有參與到村民之中去,從他暴露自己的身份起,雙方便成了兩個世界之人,暴躁的黃臉漢也擠出諂笑向他道謝,被秦燁趕走了。

    先前那般衝動桀驁之人,此時卻成了點頭哈腰的卑微者。

    秦燁並未在此之間多說一言,多爲一舉,但他們卻自顧自爲雙方身份堆砌壁壘。除了誠摯謝意之外,便只剩敬畏與疏遠。

    黑風寨的財富,秦燁不會碰,都讓村民拿去,聊做補償;倉庫裏的糧食、菜蔬一類,也都讓黃臉漢帶人搬走,順便把他們未曾處死的十幾個山匪,也一齊帶走。整個山寨,便只剩下秦燁孤身一人。

    他敏銳地察覺到自己情緒有所波動。

    也知道原因何在。

    卻總是無法對那堆砌屍骸的洞窟釋懷——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太上無情之道,絕不適合於他。因爲他真的做不到視萬物皆如草芥那般平等,鮮活的生命,豈是區區草芥可以相比?

    他忽然意識到,原來“正道”二字,並不全是用以標榜正義的陣營劃分,同樣也意味着某種無可推卸的責任——當遇到某些窮兇極惡時,還得義無反顧拔出手上的劍,用性命去捍衛這短短兩個字!

    “嘖!”

    嘴裏發出怪聲,秦燁舉起葫蘆,對着明月邀杯,“咕嚕咕嚕”灌下兩口。

    此便是他最大的收穫了。

    對這座孤峯,秦燁不打算使其再留下,又無移山倒海之能,便只好以黑風寨裏尋來的幾塊玉,刻了一個簡單迷陣,布在山下唯一路徑之上。此陣只能困住尋常人,具備修爲的修士,往往花費一些時間便能破解。不過經此一事,只怕也不會有那個不開眼的邪修,再來此長留。

    天邊慢慢亮開,雲霞變得絢麗起來。

    秦燁把昨夜全力激發之後,一直處在嗡鳴興奮的“霧隱”拍了兩巴掌,叫它安分一些,然後掛在腰間,整理形容,提上葫蘆,便大步而去。

    哦,是了,差點忘了那把精鋼劍!

    再回來把劍背上,又大步往東,繼續自己的旅途。

    陽光朗照,今日的黑風寨再無往常的陰冷,一股久違的暖陽,讓黑風寨門前的哨塔上,一個人悠悠地醒轉過來。

    寨中劇變,他卻高臥而眠,只是當他意識到寨中變故,想要下山時,十數次自那熟悉門前轉回,心中悚然一驚——自己被困在這孤峯之上了?

    ——

    都言神州浩土、廣袤無垠,然而中土世界也不過九州之地。出了中土之外,便是向東之滄海,向西之蠻荒,向南之羣山沼澤,向北之冰雪風原,此四者都是人跡罕至的兇險之地,每一處也都有不下於中土大小範圍。

    再言中土九州,實乃物華天寶、廣袤肥沃,供給人族生息之地。細細言之,有北三州,自西向東分別爲涼州、青州、雍州;中三州分別爲益州、中州、雲州;南三州分別爲山州、幽州與海州。

    青雲山便坐落於中州之土,秦燁自中州而行,恰好便是在兩州交接的荒野地帶。雖有人煙,大都稀少。好在這種情況,自秦燁亂石崗以後,跨入雲州境內,便逐漸好轉起來。大約下山兩月之後,秦燁終於走出荒野,遇見了雲州的第一個城——“東萊城”。

    東萊城中居民,穿着卻與中州相差不大,言語習俗也盡都相似,故此秦燁到了這城裏,感覺與當初到河陽城相差不大。不過眼下不是貪看景緻的時候,在其背後,有着一大包亟待處理的“貨物”,卻是滿滿的一包獸皮。包裹起來足有半丈方圓,秦燁背在身後,使人一眼看去只見包裹,不見其人,倒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你道秦燁爲何這般費勁弄這些俗物?

    實是爲“孔方兄”所逼迫,出門在外,一文錢難道英雄漢吶!

    顯然蘇茹使他下山時,早就估算過,此去雲州東海之濱,百十兩銀子省喫儉用,已經足夠。本就是爲歷練而去,蘇茹也不可能給他太多錢,大魚大肉、錦衣富食,豈不是失了歷練的本意?而秦燁也沒有太大享受奢侈的慾望,只是非常意外的,他在清水鎮識得酒之一物的好來,至此銀兩便如流水般使去!

    也虧得中、雲兩州分界之處,村鎮較少,荒野居多。若都似東萊城這般繁華之地,他手上那點銀兩怕是更不夠用!

    “店家!”

    皮貨店王掌櫃擡起頭,當先只見一個碩大包裹擠入店鋪裏,接着纔看到下邊略有羈旅風塵之色的年輕人。這人自是秦燁,他放下包裹,朝那櫃檯後的掌櫃笑道“你這兒收硝制皮貨嗎?”

    王掌櫃讓那包裹驚了一下,此時見問,答道“老夫這本就是皮貨店,當然也收皮貨。”又往那包裹看了眼,指着它道,“小友你莫告訴老夫,這裏邊都是皮貨?”

    “當然,你老點一點,看究竟能值多少錢!”

    爲了弄到這些東西,秦燁可費了老大勁兒。又是收斂氣息,忍受山野蚊蟲騷擾,拿自己這幾十斤軀體做餌,引來各種山林猛獸獵殺,又是費勁處理毛皮,積攢了整整兩個月時間,纔有這些收穫,就等着到了大城裏換些銀兩。

    “喲,竟有黑熊的皮,還這般完整光滑,倒是少見!”

    “嘶,花豹也有?”

    “唔,這幾張貂皮也很是不錯。”

    一番點驗貨物,花費了整整一個多時辰,老掌櫃在兩個夥計扶着起身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腰都快累得斷了。不過這許多皮貨質量上佳,若能收到店裏,幾乎便能抵得上好幾個月的存貨量。

    王掌櫃讓夥計給他上了杯茶,歇息了一陣,眼裏狡黠一閃而過地道“小友這皮貨,的確數量衆多、種類齊全,最難得的是保存非常完整,可謂上品!只是處理皮貨那硝制手段,十分外行,使得不少皮貨質量下跌,甚是遺憾。”他拽着那山羊鬍子,似沉吟一般停了片刻,開口道“這樣吧,小友既然找上老夫這店,也是緣分!老夫便給個溢價,出兩百六十兩,小友覺得如何?”

    秦燁手上端着的茶杯停了一下,“嘿”地一聲,又自顧自繼續飲了一口茶水,方纔擡頭看向王掌櫃“掌櫃的,我能拿來這般多皮貨,自可爲我佐證——您覺得這個價格合適的話,便算交個朋友,以後有貨還到你這兒來!”

    那似笑非笑、卻又清朗通透的眼神,直叫王掌櫃心底一突,暗道莫非他瞧出自己的把戲?他又看了一樣地上玲琅滿目的皮貨,想到他那“下回再來”的言辭,終是決定不要耍心機的好。當即“哈哈”一笑,道“的是,那老夫便交了你這個朋友!一口價,三百兩銀子,錢貨兩訖,如何?”

    秦燁臉上笑容燦爛“如此甚好。”

    懷揣着剛剛拿到手的一大包銀兩,秦燁心中滿是感慨,也有一種英雄氣短之感——想我堂堂青雲門弟子,本是高來高去的修真界人士,居然會有被逼迫得不得不從事獵戶事宜,來賺取錢財!

    生活,真是大不易啊!

    實是此世之中,酒多是奢侈之物,普通百姓根本消費不起。秦燁習練水法以後,只要自己願意,那便一直不會喝醉,試想如此一來,那不到百兩的銀子能夠他喝上多久?唯一的好處是,一直在那酒醉之後的神異狀態裏,秦燁對水法理解更深,“水龍吟”道法,或許不必等那一兩年水磨功夫,要是機緣足夠,指不定此次歷練便能有所收穫!

    所以眼下,還是儘快尋一處酒樓,暢快喝上一陣吧!

    興奮之餘,秦燁腳步都快了不少,誰想轉過街角,忽地眼前出現一人,兩人猝不及防之下竟是撞在了一處!

    “哎喲!”

    那道人影好似弱柳扶風,嬌媚驚呼一聲,便往地上倒去,卻是個鵝黃衣衫的女子。秦燁讓她撞了滿懷,溫香軟玉未有體會,反倒剎那驚愕。不過他馬上反應過來,帶些惶急之色那般蹲在她身邊,頗有些手足無措地道“姑娘,你、沒事兒吧?”

    ——欺身如此之近距離,我居然未能第一時間發現?呵,也是有趣。

    那姑娘擡起頭來,只見她臉上蒙着一道輕紗,黑髮輕輕地灑在肩畔,最是那一雙盈盈雙眼,靈動如水,一眼望去,頓時便讓人要沉浸其中,不願出來那般。

    “你這呆子,走路都不看的嗎?還不扶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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