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 第八十五回:舍文求質
    葉聆鵷以爲自己醒的很早了,因爲外面的天分明還沒亮透。可沈聞錚已經不見了,她和女兒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牀腳。想必她一定是輕手輕腳,生怕吵醒自己。聆鵷簡單收拾了一下,去敲謝轍他們的房門。寒觴打開門,精神狀態不怎麼好,屋裏的謝轍也有些睏倦,不知道他們什麼時辰才睡。

    “沈夫人走了,”她說,“估計是天還黑着的時候帶着依然離開的。”

    寒觴打了個哈欠:“我們也該走了。可惜,還沒與她道別。”

    “江湖就這樣,人們來了又去。”後面的謝轍說。

    他們收拾好行李,走在街上,發覺天亮以後鎮子還是有些人的。但這人數遠遠算不上熱鬧的地步,這街道也並不像是爲了這種人羣規模修築。人們左顧右盼,一個兩個都賊眉鼠眼,買個菜都是把碎銀銅板直接扔到攤上,攤主去撿。他們都生怕誰先翻了臉,露出獠牙衝向自己。晨霧還未散盡,三人路過一個賣早點的鋪子,想喫點東西再走。附近其他鋪子沒有開門,這家店的隊伍顯得格外長,但主要原因是人與人之間很遠。看來有許多人都見識過鎮上活屍襲擊人的恐怖景象,行爲上才如此統一地注意。

    排在他們面前的兩人好像是朋友,離得倒是近。他們低聲議論着:

    “你聽說了嗎,昨夜東二街那邊,有一羣活屍同時出現……我可是親眼看到了!我還聽到清晰的琴聲,鬧鬼一樣,太可怕了。”

    “真的假的?它們不都是獨自行動嗎?你可別唬人,現在誰都經不起嚇。”

    “騙你我有什麼好處?我起夜的時候見着了,粗略看過去有四五個呢。其中一個屍體還沒爛,看那衣服,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小姐。我當時可差點尿褲子了!”

    “不是說死了馬上就得燒嗎?他們怎麼還敢土葬?”

    “切,錢給夠不就成了。你想啊,雖然人是死了,用火燒也太慘了,哪個家屬受得了啊。尤其她姥姥年事已高,最看不得這個,花了大價錢把消息壓下來。我尋思着今天馬上就要有人說,什麼地方的棺材給爛了……唉,他們也不知釘死了沒。”

    “誰知死透了沒呢?我怎麼聽說裝棺的時候,人還能動呢……”

    “誰說不是呢。應該是死了。可保不齊哪天,誰的哪個仇人……是吧?還活蹦亂跳着就設法一把火燒了,上哪兒說理去?”

    “算了吧。若是染了這瘟病,定是沒得救了,早晚都得……唉,好像屍體現在都是給官府那邊集中處理吧?”

    “也是。我聽西街那戶人家死了兒子,根本不捨得交人,就把屍體剁成了好幾塊兒,免得它活過來害人。前兩天還是交了,因爲那眼睛老動彈,老兩口受不了啦!”

    “我去……難怪我還聽人說,有時街上還能看到人手在溜達!我當時沒信,還以爲他們嚇傻了說胡話……”

    安靜的清晨,他們仨將這場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都心裏發毛。晨霧薄了些許,朦朧中透着清冷,讓他們誰也不想先開口說話。三人只是相互對視,心裏提起十二分謹慎。

    還是快些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排到他們,聆鵷本想喝一碗兒熱乎的白粥,但這鋪子不讓人們在店內用餐,只能買點包子炊餅之類的硬貨走人。霧散盡了,街上還是那麼幾個人。這鎮子裏不算太冷,但人們都縮着脖子,幾乎要將腦袋隱藏在帽子和豎起的衣領間,小心翼翼地從縫隙裏觀察四周。巡邏的捕快們倒是身姿挺拔,可他們的表情同所有人一樣,都緊張兮兮的。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聆鵷啃着鹹菜饅頭問謝轍。

    “咱們昨天從南邊進入城鎮,西邊是荒草灘,東與一個叫絳緣鎮的地方接壤,北偏東一些,是一座大型城池。絳緣鎮由於初期與此地接壤,聽說也有不少感染的人。北邊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是大城,防護措施應當更到位些。”

    “也更嚴格。”寒觴補充道,“直接繞到西面吧,儘量避免與人接觸。”

    “可是有管控的城池更加安全,”謝轍持不同意見,“我們可以申請通行。”

    寒觴卻皺起了眉。他好像並不認可謝轍,便反駁道:“你難道不清楚,這些小地方的辦事效率有多可笑?還有三天就是年,你當審批文牒的人不放假?”

    謝轍一直算得上守規矩的人,但寒觴這麼一說,他竟也無法駁斥。聆鵷陪着笑:

    “那看來,我們是要在荒郊野嶺過年了。”

    寒觴頓了頓,面色也頗有些哀愁。他也試着擠出一個笑,抱歉地說道:

    “欠你們一個新年。”

    “行了,都是自己選的,別客氣了。先往西面去吧。”

    正午的時候,他們經過了一條特別的街道。唯獨這條街算得上生意興隆,每家店都大開着門。可路人們都吊着臉,進出的客人更是滿目哀愁。原來這兒是鎮子上的“喪事一條街”,賣的都是什麼白蠟燭、扎紙、金元寶之類的東西。謝轍掃了一眼棺材鋪子,裏面陳列着不少比棺材小一圈的盒子。按照白天聽來的,八成是用來裝燒過的死人。說不定價格會便宜些,畢竟各行各業近來都不好掙錢。還有一家店門口擺着一對兒童男童女的紙人,聆鵷路過的時候心裏直發毛。他們知道,她準是想起在陶逐姑娘那兒的倒黴境遇了,便加快了腳步。說來,也不知霂知縣和陶逐在做什麼……

    沒想到,在離開這條街前,他們竟看到了一位故人。

    沈聞錚身上的衣裳本是棗紅色爲主的,此時她卻披着一身黑衣的斗篷,她女兒外面也多了層烏色罩衫。兩個人都滿目哀愁,依然的眼眶更是紅腫,一看就是哭過。聆鵷第一個跑上前,擔憂地詢問起來:

    “沈夫人!你們怎麼會……難、難道——”

    沈聞錚點了點頭,艱難地扯起一個禮貌的笑。沈依然還打着哭嗝,讓人看着就心疼。寒觴蹲下身哄了她幾句,然後將她抱起來,拍了拍她的背。沈聞錚眼神木然地說:

    “來晚了。孩子她姨一家都瘋了……鄰居說,她還懷有身孕。最先感染的是我妹夫,發瘋後咬了她,將她右手生生咬掉三根指頭。她之後便不與我寫信了,原本還在硬撐着,想把孩子生下來,可第二天就流產了。街坊鄰居將她丈夫綁在家裏。而她剛流產,發着高燒躺在牀上……之後——”

    她看了一眼寒觴,寒觴明白了她的意思,將孩子抱得遠了些。依然呆呆地盯着街邊金光閃閃的紙元寶,仍在抽泣。沈聞錚背過身,壓低聲音對謝轍和聆鵷說話。寒觴也豎起耳聽。

    “早上我去的時候,看到妹夫被困在柱子上,人都爛了……卻還在無力地掙扎。我女兒嚇壞了,我連忙將她抱走。鄰居聽到孩子哭聲,才走出門與我解釋。趁她家的小孩與依然玩起來的時候,她與我說,我妹妹懷胎七月,還是男孩,雖然那孩子流產……卻並沒有死。”

    “!”

    謝轍倒是罷了,葉聆鵷感覺自己心臟驟停。即使已經見過聽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與自己這樣近的怪事發生後,她還是感覺無法言喻的恐懼。

    “你是說他還能……”

    “能動,能哭,能爬……那晚上我妹妹疼得暈過去,街坊都說,看到一個小小的血淋淋的肉球爬到街上去——我簡直不敢相信,七個月大的嬰——胎兒,哪兒來的力氣?他究竟怎麼移動?那一定不是人類能做到的事,而這僅僅過了一晚。後來我妹妹發高燒,那時還有人願意來照顧她。鄰居的小孩說漏了嘴,讓她知道自己孩子沒死。沒過兩天,她也消失不見了,鎮上沒有人再見到她,不論死活。但我想,她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您不是會開玩笑的人,尤其事關至親的生死。可這、這簡直太離奇了。”

    謝轍也聽得冷汗直冒,他從未處理過這樣怪異的事。所以,沈聞錚中午來到這兒,準備購置一些東西,給自己妹妹一家辦一個像樣的葬禮。說完話,寒觴重新將依然抱過來,她立刻又拉住了媽媽的手。於是三個人也一起幫忙,不必多言,便對自己優先做的事心知肚明。

    因爲要去搬運屍體,他們還是讓聆鵷帶着孩子迴避一下,獨自站在院外等候。她們聽到一陣古怪的嘶鳴,像是尖叫,又不像,恐怕是因爲當事人的嗓子已經腐壞了。很快,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就能從街道上看見,院內冒起一道黑色的煙柱,濃郁到微風也無法吹散。不一會兒,她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惡臭,帶着焦腐味。因爲是冬天,所以之前的氣息不算太重,何況是將人綁在院子裏,散味快,起初除了寒觴幾人都沒太聞到。之後便是一些超度的儀式,也要耽誤一段時間。依然問媽媽和兩個哥哥在幹什麼,聆鵷想了想,對她解釋:

    “嗯……你早上看到了一個嚇人的傢伙,對不對?他是……他,他已經得病死了,你是知道的。得這種病死的人,只能用火燒掉。寒觴會很厲害的法術,可以在頃刻間將屍體化爲灰燼。姓謝的哥哥跟僧人修習過,可以唸誦經文,超度靈魂……”

    “那超度的靈魂會去哪兒?”

    “去一個……沒有疾病的地方吧。”

    聆鵷的手架在依然的肩上,輕輕嘆息。這時候,她聽到身後有清脆的鈴聲,便回過頭。

    有個陌生女子好奇地看向這裏,手裏拿了一把她從未見過的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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