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百三十九回:舊瓶新酒
    薛彌音走在街上,走了很遠。這鎮子本就不大,人也很少,因而格外安靜。她住過很多地方,也看過各式各樣的街景,但最喜歡的果然還是這樣的鄉鎮。若是更落後的村子,也不太行,茅草屋頂一吹就飛,稍微下點雨牆又開始脫皮……

    逃避了她不喜歡的話題,在靜謐的景色中行走多時,她的心情終於好了一些。其實若單單只是和霜月君之間發生的事,她或許還不至於這麼……這麼彆扭。她不喜歡談這個,是她總想起自己丟了的一個東西,那也是妙妙留下唯一的遺物。在與霜月君爭鬥的那個晚上,那枚貓眼石從她身上掉了出去。要麼落在原地被別人撿走,要麼是霜月君拿去了,後者的可能性最大。不論如何,那東西都不在她的身上,她連最後一個值得用以緬懷的道具也沒有了。

    阿淼跟在她身後,時常與她拉開距離,又頑皮地撲上來,在她雙腳間拍打鞋上的鈴鐺。它很熱衷於這個遊戲,彌音也從不擔心會踩到它。阿淼或許也算個念想,但僅僅……只是個名字罷了,這沒有意義。

    但……但是妙妙沒有死。

    她不僅沒有死,還長大了。那時候,她纔是那麼小一點兒……她真瘦,在彌音的印象裏像個被拋棄的流浪貓一樣可憐。再見她的時候,她都長大了,按年算下來也該有十四五歲。重逢是在一個夜裏,她不能將她的面龐看得很清楚,但也足夠了,足夠她認出她來。妙妙看上去很健康,像所有這個年歲的孩子一樣,只是依然那麼幹乾瘦瘦的。

    “她不是想故意殺了我的,”那晚,她說,“你要原諒她,她本意並非置我於死地。”

    若是眼前的那人直言,正是霜月君爲了免去麻煩,直接“送她一程”,彌音或許還會稍有疑心,畢竟她再清楚不過她不是這種人。可是,眼前的妙妙也是如此真誠,正如她剛認識這孩子時一樣……她好像很少關心自己的事,向來都是替別人想的。就連……

    “她必須殺我,你要理解。”

    “我不能理解,”彌音說,“那時候她既然救了我,她分明——分明也能救你!就算把你的屍體帶回來,我也能……”

    “我被妖怪抓走了。如果不殺了我,所有人都會有麻煩。相較之下,一個瀕死的小女孩的性命自然無足輕重。你知道,她是六道無常,六道無常很清楚自己該如何取捨。我與你的境遇不同……”她柔聲說着,“你身邊沒有會對人們造成威脅的事,她當然該救你。”

    “……我不信。”彌音只記得自己不斷地說,“我不信。你們,我,她……”

    妙妙說的很對,她的聲音、她的措辭、她該有的容貌、她的一舉一動……所有的事都在強化彌音逐漸認定的事實:她就是妙妙,妙妙就是她。她知道,霜月君會說善意的謊言,但她不知妙妙會不會。她們其實只是認識了十天半個月的程度,比起漫長的八年,更加漫長的一生——這不過是彈指一瞬罷了。記憶會美化很多東西,加之這段短暫而黑暗的經歷有所襯托,令她覺得,這樣一個小女孩在自己人生中的分量是那樣沉重,足以與這隻小貓,還有霜月君本人所匹敵。如今兩人站在對立面上……不,不是對立面,妙妙沒有這麼說,是她親自將兩個人放在秤的兩端,不得不分出個勝負來。

    妙妙只是不斷重複:

    “我沒有騙你,我沒有騙你……把手給我,我可以讓你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

    薛彌音記得很清楚,那天很冷,晚風有些大,吹得她手腳冰涼,腦袋也要凍住了。她的思維和她的身體一樣僵硬。但既然妙妙這樣說了,她便努力伸出手,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讓自己的關節咔嚓作響。寒風裏,妙妙穿着單薄的衣裳。真奇怪啊,她不冷嗎?她的手一定也是冰涼的。這樣的想法促使彌音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她甚至盡力將身子向前傾去。只是這還是太慢了,太慢了,每一次眨眼都是那樣漫長,每一次呼吸都令人難耐。可她的朋友並不着急,只是那樣親切地、天真地、甚至有些擔憂地望着她,等着她。

    在碰觸到她的手時,薛彌音渾身像是觸電了一樣。

    陣痛,劇烈的陣痛。她試圖用語言表達這種強烈的感受,卻開不了口。眼前鋪天蓋地涌來的景象讓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就連呼吸也像是靜止。這是……這是妙妙的視角嗎?眼前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層髒而透明的雲母片,而且視線有些搖晃,不住地在上下左右顫抖。是彌音自己在發抖,還是妙妙的視角正是如此,她尚不得而知。

    很快,她看到視野裏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露隱雪見·霜月君。

    在記憶中,她很少見過那樣的霜月君……不,是從未見過。她是那樣——那樣兇惡,那樣猙獰,那樣充滿戾氣。她的傘,葉隱露,是她的武器,至少她是這麼說的。彌音原本從未見她將其抽出傘筒,當做刀劍般使用的姿態,但現在見到了。

    那些片段混亂、無序、破碎,需要一定的方法排序重組,才能還原事情本身的模樣。但這已經夠了,薛彌音足夠清晰地認知到發生了何事。撥撩、揮砍、突刺,她是個六道無常,也是個陰陽師,是個鬥士。她在……攻擊自己——也不是自己,而是那時的妙妙,彌音不過是從她的角度看到了這一切。偶爾,她還能看到畫面的邊角閃過奇怪的……觸手?還是,蛇的尾巴?總之不是屬於人類的東西。

    那些場景斷斷續續,每一幕都很連貫,只是拼接有些粗糙,但記憶就是這樣稀碎。整場戰鬥或許持續了很久,但妙妙將這些經歷刪減壓縮,在須臾間灌輸進她的腦海,令她招架不得。很快,戰鬥走向了尾聲。她的視線滾了一圈,看到蒼翠樹葉間破碎的天空。霜月君走近了,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她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隨後,她舉起傘,將尖端對準了……

    薛彌音驚叫一聲,遠遠地彈開了,像是記憶中的力量真正傷害到她了似的。

    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儘管沒過去多久。不知何時,彌音已經走到了鎮子邊緣,順着一條小徑來到樹林深處。她擡起頭,望着天空,覺得這一幕與那天幻覺裏看到的很像,但終歸不是同一幅場景。這裏的陽光是真實的、有溫度的,與那冰冷記憶中的截然不同。那時的天光蒼白無力,像一層輕飄飄的裹屍布被樹影剪爛,灑在自己身上,又揚起來,像輕飄飄的出殯的紙錢。

    她將手摸到腰間的匕首上。

    這也是妙妙給自己的東西,防身的東西。她從來沒有親口說出讓自己去做些什麼的話,但她就是覺得,有一種聲音告訴她,她必須用它做點什麼。妙妙說,這把刀可以用來“修正錯誤”,而彌音卻覺得,有的事,有的人,就是最大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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