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四十二回:日益月滋
    老翁挪了挪身子,去修正土坯的腹部。老年人的腹部是塌陷着的,鬆鬆垮垮,像是盆骨上蓋着一層皮。即使是一團潮溼的泥巴,他仍做出了這樣的效果。現在他在添加更多細節。

    “這土,大有講究。”

    問螢追問道:“什麼樣的講究?是土和水的產地,還是二者的比例。”

    “用的只能是那人的墓土。”

    “木……土?”

    “包着棺材的,或者直接挨着屍骨的……墳包土亦可作爲材料。”

    問螢猛地站起來,快速後退一步,大約是被嚇到了。其他人也感到驚異,但都只是瞪大眼睛,沒敢說什麼。這土單是聞起來沒有任何異味,可能混雜了別的東西。站在老翁身後的寒觴左顧右盼,四下看了看,試圖找到一些新的線索。

    老翁的聲音像是來自一個已死之人。他接着說:“這和土啊,就像是和藥一樣,要百般注意。藥有藥引,這土,也有土引。”

    “什麼是土引?”

    問螢提問的時候,寒觴已經瞥到角落裏放了個盒子。木頭很普通,但從形式上看,應該是個骨灰盒。這個木盒裏曾經裝着的,是這老太太的骨灰嗎?雖說是受到一些異族文化的影響,選擇火葬的人變多了,但入土爲安在現在依然是主流的推崇。說不定並非是她兒子選擇的安葬方式,而是後來這老翁自己乾的。

    “骨灰是必要的引子。”他不緊不慢地說,“水沒有太大講究,但若是,人剛死沒幾天,漫出屍水,也能摻進來用。燒製成型後,若是有此人的屍油在上釉前鋪上薄薄一層,效果會更好……看上去會更像活人。”

    說到這兒的時候,聽衆們都變了臉色。問螢一直後退,直到靠近了皎沫,她被扶住時還嚇了一跳。謝轍與寒觴交換眼神,寒觴的手已經挪到了劍柄處。老翁全然不知,一手撐在地上,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繼續他的工作。

    謝轍暗想,難道說,過去他們見到的每一個偶人——親手破壞的每一個偶人,都是別人的屍骨嗎?那些人分明是沒有思想的……但這樣一來,不就相當於他們殘害了那樣多他人朝思暮想的親人嗎?不,不該這麼想,要被這老頭繞進去了。謝轍攥緊拳頭,不斷告訴自己,那些人已經死了,和受到疫病控制的活屍沒有任何區別,它們都不屬於這個世界。

    “您可知道,在其他地方,曾經出過偶人襲擊人類的事?那是怎麼回事?它們是成羣出現的,總不能說是報私仇吧?”

    “不會。”老翁搖頭,“那些只是劣質品罷了。去亂葬崗刨屍挖土,隨便什麼人的骨灰都混在一起,在固定的模具裏批量燒製。這樣一來,製作出的偶人也只是普通的傀儡,雖集合太多思想,卻各自都少得可憐,只能勉強支撐起一些人類的本能。”

    這麼說來多少令人心安一些。原來現在那些“起死回生”的偶人,是這老翁有針對性的工藝。老翁咳嗽了幾聲,勢如驚雷,在屋內反覆迴盪。他清了嗓子,接着說:

    “之前也試過直接用泥土包裹在屍體上,燒製成型,裏面的屍首便化爲灰燼。燒成的偶人還是硬邦邦的,一動不動……唉,像這樣的死物,無血無肉,確實沒有辦法。一開始我們還沒有想到上釉,只曉得將人皮剝下來,再蒙上去,自然也毫無用處。我們料想,興許是人一死,魂魄馬上就跑了,於是開始試着燒活人……”

    室內的窯還未開火,他們卻都流出汗來。這老頭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別是上了年紀,開始說胡話了吧!還是說他只是嚇唬這羣年輕人而已。可他如今的手藝如此令人驚異,恐怕這些話不是沒有可能。寒觴的手已經落到了劍柄上,攥得很緊,隨時會拔劍而出。

    “活人怎麼能燒呢?”謝轍佯裝無事地說,“恐怕會讓他們變成怨靈吧。”

    “是啊,不過也沒什麼不好對付的……有些人,耐不住痛,剝皮剝了一半就昏死過去,要麼就不斷地慘叫、亂動,我們只好先拿藥薰暈他們。待他們不省人事後,剝了頭髮,在頭頂劃個十字,灌上特質的藥,溶解了皮下的脂肪……人皮就像衣服一樣落到地上。”

    老翁那蒼老的聲音使得這段敘述更加詭譎,他們像是在聽志怪話本一樣,專心致志且不敢言語。拉着問螢的手,皎沫能感到她在微微顫抖。寒觴故作疑惑地問:

    “您說得這般詳細,當真不怕有人偷師學藝?”

    “嘿……你儘管聽。只要我說的這些個藥,你能還原得來藥方,我還得誇你有本事。”

    謝轍快要忍不住了,他的手也不由得摸向了風雲斬。但他們所在的位置,稍微做點動作都能讓人看清楚。皎沫立刻拉住他的手,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恭維道:

    “您可真是博學多才。若我沒聽錯,您剛纔的話裏,有個‘們’字,難道……您還有許多學徒與助手?”

    老翁倒是愛聽這話,他笑起來,臉上的褶子千溝萬壑,比干枯的屍體還要嚇人。

    “哎——老朽是有幾個弟子,現在,應當也身居高位。不過研究這些的,多是些有學識有才藝的人,他們大多年過半百,最小的也有四十餘歲。如今年輕人們,應該還會大有所爲的,只有我這種老骨頭,在做這些無聊的好事。”

    問螢實在忍不住了:“你、你們幹這些殺人的勾當,不怕有人報官嗎?”

    “報官?”老翁臉上的褶子陷得更深,“我這麼一說,你這麼一聽,有何證據?老朽不過是胡言亂語,官老爺何故信你一個黃毛丫頭?報假官,可也是要喫牢飯的。再者,老朽若真是被抓了去,可莫要怪莧陽坡的百姓刁難。”

    幾人不語。的確,現在他可是這鬼地方大受歡迎的神醫。倘若與他爲敵,那就是誠心和受了恩惠的鎮民們過不去。老翁又嘿嘿地笑起來,氣聲斷斷續續,像是一口濃痰上不去又下不來。

    “況且……”他停住了手,“與我作對,不就是在向整個無庸氏宣戰嗎?”

    在最關鍵的字說出口後,寒觴即刻拔劍出鞘。可那白晃晃的劍身只離了鞘一寸,那老翁的修坯刀立刻向他的手飛竄而去,似捕食的鳥般靈巧、迅捷。寒觴的手被擊中了,他因疼痛而鬆開了劍柄,劍“譁”一聲收回了鞘中。回頭一看,那小刀的把手已經深深刻在了牆裏,擴散出裂紋,明晃晃的刀尖直指着他。若那老翁是拿刀向後揚手,用刀尖對準寒觴,想必他的四根指頭已經被齊刷刷地劃掉了。

    “你——”

    “年輕人,勿要急躁。若是老夫還年輕時,定會先以暗器轉移你的注意,再以迴旋之踢將你蹬到那刀刃上去。現如今,人變老了,就不那麼好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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