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六十九回:怒猊渴驥
    他們不知打了多少回合。天狗冢內獨特的天空一刻也不再歸於黑暗,歸於寂靜。現在的天繽紛而絢爛,每一次靈力的擾動都讓上方散發出詭異的色彩。就像是極光平鋪在天上,時而緩慢地流淌,時而疾電般流竄。

    現在的戰局,已不再是誰都能加入的了。寒觴真是做夢也沒想到,一向低調溫吞的謝轍竟也能像今天這樣,打出氣魄,打出風采,連他也爲之震撼。神無君大約還有加入戰鬥的能力,但他沒有。他只是站在地面,同其他人一併觀看這場可遇不可求的精彩對決。

    “你不去幫他?”霜月君問他,“像這樣打,不知要到什麼時候。”

    “妖變是必然會發生的。”神無君的態度有點冷漠,“就算我橫插一手,也改變不了什麼。還是說,你現在讓我去殺了他?殺了那個我當初沒有殺的人?”

    這質問真是突如其來,霜月君被嗆得說不出話。她甚至有點驚訝,這人可真是有點兒理直氣壯了。不過話糙理不糙,在情理上,他的身份的確很難做什麼。於是霜月君重新將目光投向空中的戰局。在紛擾的刀光劍影中,她緊盯着那個人。

    “他的轉世……和他有點像,但又不那麼像。”

    “你什麼時候意識到的?”神無君問。

    “在我見到他,頸後的傷口隱隱作痛時。但是……也可能是錯覺。”

    “我都快忘了你還有那個。”那個在蓮花池被燒灼的痕跡。神無君當然知道,這東西象徵着什麼。朽月君有一招名爲業海焚罪的妖火,與其相似,它能使人身上浮現出此生一切罪孽來。神無君頓了頓,對她說道:

    “我在想,你成爲六道無常後的人生,究竟是否被判定在內。”

    霜月君又看向他,眼裏有些困惑。她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善與惡,是可以相互抵消的。倘若浪子回頭,做了足夠多的好事,雖在死後無望升入天道,但終歸不至於下了地獄,尚還有轉生爲人的機會。你的傷亦然。也就是說,你在成爲六道無常後殺的人、救的人,說不定也被算在內呢。在那位大人的指導下,幾乎所有無常所做的事,哪怕是殺人,也有大善的理由。若這些都屬於你的生平,你應該沒有疤痕纔是。”

    “我自認我生平功過相抵……而那塊傷是我殺人的過錯。”

    “殺一人不會有這麼大的痕跡。”

    “……什麼意思?”

    霜月君的心裏突然浮現一陣惶恐。神無君的話着實嚇到她了,她不知自己還做過什麼虧心事被忘記的。不可能,這麼多年過去,她也沒有成爲毫無自覺的人。可神無君的話就像在責備自己,儘管他本人並沒有那個意思。到底還有什麼過錯被她遺忘?

    寒觴猶豫着開口,對她說道:“我想,神無君想說的是……”

    她突然明白了什麼,在寒觴戛然而止的話語中僵住了。而後,她輕嘆一聲。

    締造惡使的罪,當然沒那麼輕易就被寬恕吧。

    呯!又是一聲巨響,謝轍與尹歸鴻都在刃上施加了足夠的力量。時金時青的各色電光和時紅時白的各色火花,在不間斷的打鬥中輪番出現。謝轍似是越來越得心應手,已能輕易化解尹歸鴻的刀氣。尹歸鴻被拖得有些疲憊了,但怒意不減。

    “我當真是不解。你怕是被你自以爲的正義衝昏頭腦吧?”他氣極反笑,“既已經知道我爲何要與走無常爲敵,你卻盲目相信他身份的符號,和我作對,做些自以爲正確的事?”

    “你只說對了一點,便是這些的確是我‘自以爲正確的事’。我只知道要是你以現在的模樣來到現世,一定會惹出更大的禍患。”謝轍的語氣是如此堅定,“而且,你現在的身份也不止是什麼尹氏遺孤的受害者……”

    而是嗔恚的惡使。

    “我明白了。你想在天狗冢內解決掉我,以免我與外界產生聯繫,汲取人間的力量,亦或是……波及人間。”尹歸鴻笑道,“你的算盤打得很好,但也要掂清楚自己幾斤幾兩!”

    話音未落,天狗冢內忽然響起隆隆聲。比起打雷,它持續得更久,而且更加空靈,顯得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這並非是尹歸鴻製造的動靜,他也進入了短暫的疑惑。兩人各自緩慢地下降,輕輕落到這廣袤的地面。他們察覺到,大地在輕顫,幅度愈演愈烈。

    所有人都被顛得上下起伏,站也站不住了。地面突然擡升,卻只擡起了一部分,剩下的都簌簌下落,塌陷得更深。像是被踩進泥土裏的樹枝被重新拾起,只是它大得不可思議。霜月君的腳下完全陷落,她立刻抓住擡升的部分。寒觴直接被較細的部分帶起來,舉到高處,他看到神無君靈巧地層層前進。前方有一排類似階梯的東西,但他不能肯定。只見神無君矯健地躍上,逐步攀升,跳到高處去。

    震顫持續了很久,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大地裏抽了出來,而他們的落腳點正是這不明物。直到異狀停止,幾人終於意識到,他們一直落足的地下究竟埋藏了什麼。

    天狗巨大的遺骸。

    那些灰白的、被壓實的部分,難道是……骨灰?謝轍真不敢想。此地究竟是什麼樣的構造,又是如何成型,他完全想不明白。他只知道,此時的自己正站在遺骸的某節脊椎上。它很完整,從這裏足以睥睨到下方全貌,卻不能將整體的模樣盡收眼底。這森森白骨是那樣嶙峋,令人只覺得腿軟。但謝轍沒有這個工夫,他想起尹歸鴻還在附近,立刻四處搜尋他的身影,卻一無所獲。難道趁着剛纔的混亂,他逃走了?倘若他從天狗冢離開……

    “各位!”謝轍突然高喊,“我好像知道了——”

    “知道了那詛咒的祕密?”神無君從下方巨大的環狀肋骨一蕩而起。他落到謝轍面前,又瞥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兩人。他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說:“‘天狗安魂之所,不得擅入,不容玷污;敢擾吾族清淨之人,有死無生,有來無回。’是這段兒?”

    “……是。”謝轍乾巴巴地說,“所以他們、他們……”

    “他們不再爲人。”

    無庸藍也好,尹歸鴻也好,他們都以人類的身份來到天狗冢,又以妖的身份離開。這樣一來,便不會以失去性命爲代價了。很難說究竟是他們鑽了規矩的空子,還是說這就是詛咒的結果。想必尹歸鴻來時已經知曉這點,並從妄語那裏瞭解離開的方法……

    “所以這都是他算好的。”走上前的寒觴嘆了口氣,“還是被擺了一道啊。”

    霜月君望着四周。其他灰白的部分已經脫落,或者“地面”已經遠到他們看不見了。現在到處都是那種黑漆漆的天,但同樣,這黑色並不會影響人用眼來看東西。確切地說,這裏雖然沒有光,卻也沒有影,他們早就發現了。所有的一切只擁有色彩和輪廓,而靈力能以具象的形式展現。而且,他們此刻就站在某個巨大遺骸的背部——可能正是始祖的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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