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三百三十二回:重紕貤繆
    醉鬼或許還是醉着的,只是程度比之前輕了許多。謝轍還未反應過來,他立刻跳起來,一把奪過謝轍手中的烙餅。看着他狼吞虎嚥的喫相,許是太久沒喫過東西。不難想象,之前他一個人在鎮上流浪,過的是怎樣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他們三個都生氣不起來,只是默默瞧着他將那半張餅塞入腹中。末了,他又盯上問螢手裏剩下的半張。

    寒觴往前一步,主動將手裏的喫食遞在他面前。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又搶過來塞進嘴裏。果不其然,他終歸是噎住了,問螢又將準備好的水囊遞給他。最終,問螢的晚飯也沒能逃過他的爪子。一番折騰下來,他打了個大大的嗝。肚子裏的氣排出去後,他又覺得胃裏空蕩蕩的。

    “幾位……還有喫的嗎?”他可憐巴巴地問,沒有半點戒心。

    “沒有了。”寒觴搖着頭,又問他,“既然吃了我們的東西,我們問你幾個問題,不過分吧?你如實回答便是。”

    “我大概知道你們要問什麼……嗝。”他的胃又抽了一下,“你們是,外面來的……本地人沒那麼好心了。他們煩我們,想趕我們走,或者乾脆打死我們。”

    問螢說:“像你這樣的,還有很多麼?你們都是從那個——那個被燒燬的村子而來?”

    “那是我們的家鄉。我從小就在那兒生活,但我比誰都明白,我們都回不去了。”

    “因爲……房子已經沒有了。”

    “不,不是這個事。嗝——”那醉鬼又渾身一震,打了個嗝。

    謝轍看了一眼兄妹倆,又看向他。他上前一步,靠近些問:“敢問您的年齡?您看上去似乎比較老成,但身體除了瘦弱,也算得上健康。”

    醉鬼撓了撓頭:“呃……呃,二十幾了吧?”

    “二十幾?!”

    問螢沒忍住驚呼出聲,靠在柱子上的寒觴也下意識地身體前傾。他們都沒想到,眼前一個如此落魄而滄桑的人,竟然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他的頭髮分明泛白,皮膚如同尚未完全失水的落葉,他的牙口也呈現黑黃色,不知是不是煙抽得太多。

    “我過去,可是村子裏最壯的小夥……不然也撐不到現在吧?”

    他一抖,像是笑了一下,只是嘴角沒能勾起來。謝轍覺得這問題有些失禮,但誰又想得到事情會是這番模樣。他頓了頓,接着問道:

    “我們可能會……提到一些略有冒犯的問題。我們想知道,您的家鄉究竟發生了何種變故,這不可避免會提及您的傷口,您看——”

    “問唄。”醉鬼倒是豁達,這次他打了個氣嗝,“嗝——嘔。”這一團氣兒埋在胃的深處,差點將剛喫下去的餅子掀出來。“反正我什麼都不剩,就留下爛命一條。光腳不怕穿鞋的,隨你們怎麼問。嗝……呃,頭還真痛啊。”

    “你倒是少喝點兒呀。”問螢嘆了口氣,“唉!還偷着搶着喝,萬一真叫人打出個好歹怎麼辦?這身毛病,都是你自找的。”

    問螢說話不客氣,但也沒說錯,所以寒觴和謝轍都沒有吱聲。那醉鬼不以爲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這才懶洋洋地答道:

    “不然呢?死了就死了唄,活着也沒啥意思。我爹孃都走了,老婆剛過門沒兩年,孩子八字還沒一撇兒,就跟着老李搞到一塊兒去了。呸!我之前是爲她要死要活的,現在詛咒解開,倒想開了,隨他媽的便,關老子屁事……就是,習慣和她在一塊兒,多少有點惦記。”

    “嗯……我們還是切入正題吧。關於您的家事,我們少說少錯。”謝轍試着安撫他說,“那,在您的記憶裏……那個村子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呃,我想想,無非就那點兒破事……”

    於是這醉漢開始扯東扯西,恨不得從自己爬出孃胎的時候說起。讓他們好說歹說,總算是快進,到了他娶媳婦的部分。他老婆與他年齡相仿,模樣十分漂亮,在如今他的口中也像個仙女兒似的。但她偏偏水性楊花,像個妖精,不知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和多少人睡到一張牀上去了。他對他的漂亮媳婦真是又恨又愛,縱自己一身筋肉,管不住媳婦也唬不了情夫。

    再後來,村裏便來了個女人。那女人看起來可憐楚楚,聲稱自己隨兄長逃難至此。她的兄長是個啞巴,口不能言,人也有些木訥,大約是腦袋有點問題。村民們同情她,便給她一塊暫時的住處,讓她休養一段時間再走,或者想留下來生活也可以。

    結果呢,當天晚上,這女人就勾引收留她這戶人家的男人,爬上她客房的牀去。他老婆是氣急敗壞,要跟她理論清楚。誰知女子的兄長早就有所準備,用他們家一把生鏽的剪刀穿透了他老婆的背。而她男人就跟魔怔了一樣,娶了殺妻仇人做自己新的妻子。

    這一切一開始是能瞞住的,畢竟家裏的老夫婦貪生怕死,又深愛着自己的兒子。他們尤其恐懼這年輕貌美的新媳婦。沒過多久,在她和兒子的逼迫下,老頭擔下了這一切罪名,留下遺書,聲稱舊媳婦不聽公婆的話,才讓他痛下殺手。不得已寫完了滿篇謊話,老頭字便懸樑自盡。老太太看到屍體後便瘋了,衝到街上去,將新媳婦殺人的事嚷嚷得人盡皆知。但她終歸是瘋了,也沒多少人信,何況那女人滿口花言巧語,憑一張好看的臉就哄得大夥一愣一愣的,還有她相公爲自己說情。沒人懷疑兒子會污衊自己的爹孃,這事兒便算過去了。

    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已十分鮮明,可偏偏就是沒人選擇相信。再後來,她仍是四處招蜂引蝶,勾走了一個又一個男人的魂魄。到最後,整個村子的男人都惦記着她,對自家的“糟糠之妻”是越看越不順眼。夫妻關係不和,吵架的事時有發生,一戶接着一戶,一天接着一天,甚至時常有人大打出手。男人的頂撞,女人的吵鬧,孩童的哭喊,一刻也不停歇。不知哪一天起,村子便再也無法迎來寧靜了。

    而女人消失了,不知去往何處。她消失的第一天早晨,每個人都在自家門口收到了一株小小的花。花雖然是被摘下來的,卻十分鮮活。花兒有粉有白,也有人收到黃色的。這地方生不出這樣的花兒,他們都沒見過,覺得稀奇。女人們要麼將花兒扔掉,要麼找個容器裝點水先插進去,更多的人戴在自己或女兒的頭上。

    漸漸地,女人也同男人一樣魔怔了。那些男人知道,朝思暮想的人已經見不到了,而強烈的感情必須要找到合適的地方安放,於是對象就成了任何人——任何他們先前就喜歡,或之後選擇承擔感情的人。女人也一樣。有些對自己的丈夫更加忠誠,但也有人跑去爲別人的丈夫表白。更離奇的是,後者之中的目標,竟也有接受的。他們的妻子之中,有人爲此惱羞成怒,因爲她們自認爲深愛着丈夫;也有人沒什麼表示,因爲她們心裏也掛念着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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