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三百九十九回:內疚神明
    一把彎刀穿過卯月君的腹部,是從背後刺入的。刀速太快,刺出的部分血也沒沾,唯刀尖滑落一滴無色的液體。錯亂的鳥影中,月色讓它閃過一瞬的寒光。另一把彎刀也是,從正面穿透她的心臟,純黑的刀刃也見不到一滴血。那柄純白的橫在她的脖頸上,尚未碰觸。它本是用於一次進攻的防禦,而不是爲了照映出這張美麗而易碎的臉。

    紅色的血終歸還是溢了出來,從兩處傷口。胸口的血是鮮紅的,與已經微微發褐的血跡重疊。落到腹部的血,則同那裏的傷口處一樣,變成難以名狀的黑色。晦暗,黏稠。

    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暫的驚愕——所有人。尹歸鴻的確沒想到這個女人還有力氣擋在神無君的面前,儘管毫無必要,因爲他自己也清楚這一擊並不是神無君無法招架的程度。他用力抽出刀,感覺刀刃當真從一朵柔弱的花苞中往返一樣。

    她的身軀向前倒下,神無君順勢將刀讓後了幾分。貿然拔出刀會加速血液的流失,他不能這麼做,儘管對一般人而已這個位置已是致命傷了。黑色的帷幔垂在神無君的面前,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在他托住卯月君的這一刻,或許那落地的純白彎刀在須臾間反射出他的面容,只有卯月君看見。

    寒觴衝上前張開狐火,構成一道屏障將尹歸鴻隔絕在外,還有與陶逐戰鬥的人們。但孔令北奔向那道火紅的屏障,沒有片刻猶豫。寒觴不得不爲他重新張開一道裂隙,再重新令它合攏。就在陶逐想趁機與陶跡合攻愣神的問螢時,謝轍甩出的風雲斬刺傷了陶逐的手臂,那恰好是個與陶跡的斷臂相似的位置。寒觴立刻去查看問螢的情況。他與謝轍這次的配合打得很好,倘若起因不是那麼沉重,更好。

    “阿轍!”

    一直遠遠躲在巨樹後的聆鵷幸運地沒被捲入爭鬥。不如說場面實在太亂,只要她不盲目靠近,沒有誰會將這麼一個沒有威脅的人類丫頭放在眼裏。謝轍在混亂中聽到這聲呼喚,一招手,風雲斬便回到他的手中。他本猶豫着要不要過去,聆鵷擅自地跑了過來,他便不得不去迎一下,免得生出什麼意外來。

    “怎麼辦?”聆鵷也不知自己在問什麼,她只是用悲哀的語氣不斷地重複,“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

    “……”

    謝轍不知如何迴應。他與寒觴趕來的時候,第一眼便看到那令人震撼的一幕,直到現在也在眼前揮之不去。謝轍離近了才察覺到,聆鵷的狀態也非常糟糕。是啊,雖然有許多稱得上殘酷的經歷,像這樣失控到瘋狂的夜,她仍是頭一回見證。也正是在今夜,有兩位朝夕相處過的同伴遭受了致命的傷害——致命的殘害。

    聆鵷一直在發抖,尤其是她的右手,完全不受控制。他緊緊握住聆鵷的雙手,感到她的皮膚似乎和死人一樣冰冷。她嚇壞了。

    但謝轍沒有別的辦法。

    “躲起來,”他只是說,“繼續躲下去,沒有人會注意到你……你很安全,沒事的。你不會有事。”

    他用彷彿承諾般的口吻,但他知道那只是祈盼,他自己的祈盼。

    陶逐握住自己斷了一半的手臂,它向下彎折,血汩汩地涌着,看得到白色的骨頭。她感覺不到疼痛,她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陶跡身上。那個屍體的手臂原本可以在卯月君的靈力供給下緩慢地復原,但,他的手臂既沒有撿回來,那種供給也被切斷了,不知是不是一時的。她真不敢相信,卯月君能爲了中止這種法術而付出如此沉痛的代價。

    她仍驚愕而倉皇地看着自己的兄長,但屍體的眼神不能給她什麼答案。他仍是普通地笑着,像她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一樣,卻在此刻露不出半點更多的表情。

    陶逐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淒涼。

    “麻煩的東西變多了,”尹歸鴻後撤到她身邊,“真夠倒黴的。慳貪那傢伙不知道藏哪兒去了,每到關鍵時刻就沒影,眼裏只有利益的傢伙委實不可信。”

    “生命也是有價值的東西吧,哈哈哈……”

    陶逐說出一番自己也不知爲何而說的話來。尹歸鴻的視線緊盯着那道結界,扭曲的屏障恍若燃燒,或者說那本就是狐火構成的。貿然闖入不會有好下場。他只知道,自己準備藉機耍的小心思怕是要落了空。憑藉許多人的怒火,他得以與神無君周旋數個回合,甚至一度佔了上風。但自始至終,他仍是沒有機會讓刀刃碰他分毫。

    一定是他的眼睛看透了什麼,纔對自己的一切招式的本意都設了防。

    “卯月君!”

    孔令北不斷地呼喚她,但在渙散的眼瞳裏,他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問神無君:“她會沒事的,對吧?六道無常是不死的,就算是……”

    “她會死。”

    “你說什……”

    “不說燼滅牙本身的毒性……這對彎刀,是上一任水無君,在成爲六道無常後打造的第一把,也是最後一把兵器。它附着了六道無常的力量——來自冥府的力量。這對刀,即便是六道無常,也能斬殺。”

    “——”

    孔令北突然感到耳邊一陣安靜,靜得聽不到一點兒聲響。神無君誠然是沒再說話了,可週圍靜得連一陣風吟,一聲鳥鳴都戛然而止。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而一陣無明業火從心中涌起,又很快熄滅。他能去遷怒誰呢?神無君?鑄刀的人?惡使?都不是。他是看見了的,那一刻,是卯月君自己突兀地衝上前去。

    是她自己衝上前去。

    他想問,神無君知道卯月君會這麼做嗎?他不敢。他只是急促地呼吸,像是連同氣若游絲的卯月君的那份一起。

    “真是……不得了的表情……”

    卯月君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比起之前更是細若蚊吟。但這聲音在孔令北耳中是那麼清晰,像一道閃電令他從荒蕪的夢境中驚醒。

    “我在,我在這兒——”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他只是無措地緊握着卯月君的一隻手。他感到溫度正從這雙柔軟的手上淡去,很快,它就會變得僵硬吧。他還感到靈力正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涌來,涌入這愈發虛弱的皮囊。它們從密林來,從山川來,從河流來,從沼澤來,從平原來,從各種各樣的地方,從人類足跡所踏過的地方而來。它們徒勞地來。

    全部的,全部的人類的生命,在爲她一人平白無故地流逝。即便如此,她也無法再被拯救了。她的生命很快就會完全消散,中止這場大規模的、無意義的消耗,或說,浪費。到了現在,怎樣的力量都無法支撐起這風中殘燭、雨中殘花的生命。它們只是勉強讓她撐起最後的力氣,在完全喪失生理特徵之前,拼盡全力供她傾訴最後的話語。“抱歉一直在利用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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