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四百六十九回:火水無侵
    她獨自一人在青蓮鎮遊蕩。

    這裏的黃昏持續了多久,誰也記不清楚。人們一遍又一遍地持續着相同的行動,不厭其煩。打南邊來的領着孩子的母親,耐心地聽着他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他們從南到北,一次又一次,不知何時折返,也不知何時回家。準備收攤的小販清點着最後的存貨,數明白後轉過身擦了擦汗,挑了一個成色最差的果子解渴。喫完之後,他又重新清點起攤位的存貨來。那顆果子,他永遠也喫不完。巡邏的捕快第無數次碰到婦人的肩膀,第無數次道歉。

    黃昏亙古,看不到盡頭,徒留這怪誕如畫的場景。這幻影構成的鎮子是太久無人維護,才淪落到這副模樣,還是恰恰爲了節省法力而刻意縮短了循回的時間?子殊確實會感到好奇,但也並不十分在意。她回到這裏,是要按照約定將怨蝕返還回來。原本只需將刀留到這裏就好,可她決定多等一陣,等到朽月君來。她是要問清那些問題的。

    或許因爲刀上有朽月君的妖力,也或許她算得上鎮子的常客,這裏的居民並不將她視作外物,只是自顧自地重複那些特定的舉動。她走了很久,來到熟悉的青蓮池邊。夕陽的顏色特別豔麗,讓那些蓮花籠上鮮紅的顏色。

    她呆呆地欣賞這枯燥乏味的景色。而就在某一刻,她突然感到手上傳來震動。

    那是一種……很微弱的震動,像是在無言地訴說什麼。她明白,它在傳遞某種信息。但若比喻做有聲的什麼,那這一次的確是很小聲的提示,稍不留神就會忽視。比起之前所提供的線索,這震動是那般隱晦。沒有衝入腦中的靈路規劃,也沒有映入眼簾的人物畫面。她只是淺淺地知道,怨蝕有話要說。

    子殊從先前就在想……倘若吟鵷的身體不知所蹤,卻還在冥界,那麼從六道的夾縫,從死生之地,應當是能察覺到什麼的。不過怨蝕究竟能否追蹤無生命的軀體,這誰也不曾嘗試過。可既然來到這裏,既然感知到了什麼,她料想,大約,是能做些什麼的。

    她緩緩舉起刀,使其平行於湖面,然後慢慢閉上了眼。

    的確存在某種聯繫——就是太過微弱了。是因爲太過遙遠嗎?按理說,刀刃刺穿喉嚨,這樣明顯的傷口是能讓怨蝕輕易追溯的。莫非原因在於怨蝕是人間的兵器,到了其他地方,力量便會弱化?但知道這些,暫時也沒什麼解決的方案,除了這一條線索外她別無選擇。

    嗯,或許是有得選的。

    要去找找看嗎?

    還是不要呢?

    正當她邁出腳步,鮮紅的繡花鞋被塘邊淺水浸透時,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

    舍子殊睜開眼,回過頭,發現所有人都止住腳步,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都一動不動,卻也都望向她,上到白髮蒼蒼的老人,下到襁褓中的孩童。原本有着生命力的雙瞳突然變得空洞而無神。簡直像某種警告一般,他們紛紛注視着她,彷彿這個鎮子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自己正注視着她。

    不該這麼嗎?不,鎮子是沒有生命的。但是,她要從一個並非通路的地方離開它。就像羊圈之中,有一隻羊並不從門口離開,而是要越過旁側的柵欄。如此一來,所有的羊都將注意力放到了它的身上。

    但它真的是隻羊嗎?溫順的羊?

    舍子殊無視了他們的目光,舉着刀,徑直走向池塘深處。水逐漸沒過她的腳踝,她的膝蓋,她的腰際,她的雙肩,最終沒過她的頭頂。她一直背在身上的畫筒,因鍍上一層靈力而將池水隔絕在外。

    越向前走,泥巴越是黏軟,讓她寸步難行。可她並未因此停下腳步。只要稍有遲疑,便會越陷越深。直到最後,她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的漆黑長髮,也完全消失了。池面甚至連一顆氣泡也不曾泛起,就當沒有什麼被淹沒過。於是人們再度走起來,動起來,重複起那些設定好的劇本來。

    水下漫步不是件輕鬆的事,即便睜大雙眼,她的眼睛也看不清什麼,暫時。但是怨蝕偶爾會將信息投射到她的腦海中。她看到吟鵷的背影——她幾乎要確定這就是吟鵷的信息了。可那背影只是默默前進,即使她加快腳步也無法追趕。她想說話,但水壓限制了她。有那麼一個瞬間,吟鵷的背影停下腳步,默默回過頭來。

    子殊卻只看到一張沒有五官的,空白的臉。

    你真的是葉吟鵷嗎?子殊止不住想問,卻始終無法開口。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很清楚,自己只能順着怨蝕的線索追溯而去了。

    在黃昏能夠消失的世界會迎來夜晚。現世的星星高懸天幕,閃亮極了。但聆鵷委實無心欣賞。她現在不論看到什麼,都能想起曾經朝夕共處的朋友們。像這樣的夜晚,他們一同欣賞過無數次,在不同的時刻,懷着不同的心情。她想啊,一遍遍想,怎麼也想不通那幾個傢伙怎能這樣絕情?就連問螢也真是的,不僅不替自己說話,還跑回屋裏躲了起來……

    埋怨的心情是有的,但她並不記恨。她只是難過。難過那些珍貴的日子,說沒就沒了。

    她還沒有找到吟鵷,不知她現在還好嗎?她趴在窗前,看着滿天繁星,不由得想到過去奶奶教他們一個一個辨認夜空的星宿。如今她已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兩人一邊兒一個,蜷在奶奶的臂彎裏,像雛鳥躲在大鳥的羽翼下。

    “小姐,這麼晚了,您還是快休息吧。熬夜對身子不好……”

    “哼。”

    她猛地閉上窗,不想搭理在樓下巡邏的家丁。自從她被接回家來便被“重兵把守”,她覺得天牢裏的死囚犯都沒這等待遇。就在昨天還有兩個丫鬟在屋裏頭盯着她,喫飯喝水時的視線也不挪開,弄得她渾身不自在。她生了氣,用杯子砸她們,把她們趕走,絲毫不顧及過去兩人照顧她的情誼。父親走來親自訓誡她,她卻比父親還兇,撒起潑來全然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大家都說她出門遊歷了一陣,性子不知怎麼就這麼野了,別是被什麼人帶壞了。這麼一說更不得了,她更不顧及形象地摔打着所有她拿得起來的東西。這瘋癲的模樣把大夥都嚇到了,甚至有老僕人說,莫不是中了什麼邪?她纔不管這些。最後是母親緊緊抱着她,啜泣着順着她的頭髮。母親求她理解,理解家人的牽掛,還有對吟鵷的思念。她冷靜下來,一言不發——不如說是被這樣的陳述衝擊到了。

    母親還是心疼她,怕她太不自在,讓丫鬟沒事便不要進屋了。可這森嚴的戒備是從頭到尾沒鬆懈過。在回家的路上,她數次計劃着如何逃跑,卻什麼機會都沒找到。回到別離已久的熟悉的閨房,她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那些精美的首飾都在,甚至多了幾件兒,都是家人惦記着她,替她買的。被褥牀單換了一套乾淨的,一次都沒用過,還能聞到曬過太陽的棉香。這都很好……她卻很難領情。有時候,她甚至埋怨自己爲何不能領情?

    家裏人甚至沒有埋怨她弄丟瑪瑙的事。明明大家都是在愛着她的,她知道自己在任性。可越是這樣,她越覺得難過。沒有她的幫助,謝轍他們只能住在廉價的旅店,甚至爲了省錢會露宿街頭吧?冬天很快會來,他們這樣能行嗎?他們捨得花錢給自己添置冬衣嗎?這麼久了,寒觴還會使狐狸的那套把戲,用施了障眼法的石頭樹葉當銀子花麼?問螢呢?問螢對人間的規則熟悉了幾分?現在應當不會再鬧出什麼笑話了,大概吧。

    吟鵷呢……她還好嗎?聆鵷又想起,父親甩了臉色離開之時,嘀嘀咕咕地罵了什麼。她耳朵尖得很,聽到他在門外數落六道無常的不是。他說,他們帶走了吟鵷,說會保證她的安全,卻一封家書都不曾寫過,還不及聆鵷。這讓他們怎麼放心的下?

    他們不該這麼說的,更不該將一切都遷怒於六道無常的“無能”。她很清楚,他們明明已那樣負責,卻還要揹負這些不該承受的罵名。這真是麻煩的行當呀,喫力不討好……可她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呢?沒有人會理解的。普通人們只會覺得自己深愛的人受到傷害。他們只能看到,也只能感受到這些,這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

    可、可是……他們凡事都也拼上性命。甚至,當真有人爲此犧牲。她本以爲六道無常是絕不會死去的,但事實就那樣發生了。轉念一想,單是朋友的變故就令她難以接受,父母若真失去了自己這個女兒,定是會痛徹心扉。他們沒有錯,走無常們也沒有錯,錯的是那些罪該萬死的惡人和壞妖怪。他們當然該死,可現如今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連保護自己都成問題。

    她無奈地躺到牀上去。溫暖厚重的被子拉到胸前,她沉沉地嘆了口氣。她也感受到了與自己家人相仿的絕望——那種只能收到來信,卻不知該將回信寄往何方的感覺。他們還會給自己寫信嗎?他們不該真這麼絕情吧……既然是朋友,之後的冒險得讓自己放心纔是啊。

    還是快睡吧,再不睡,又要睡不着了。自從回家以後,一到夜裏,她的右手又開始隱隱作痛。這種輕微的疼痛與雨天前奶奶雙腿的疼痛相仿。可能是舊傷吧,她想。她很久沒再啓用過鬼手的力量了,直到現在她也沒有自信能喚醒它。

    也或許,此生再也用不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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