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五百二十七回:心照不宣
    葉雪詞在密集的竹林間奔行。

    她的腳步那麼急促,雪地上留下一串不規則的、漆黑的腳印。太陽幾乎完全落山了,僅留些許餘暉殘存人間。只是它的顏色那麼黯淡,沒有一絲暖光,到處都只有朦朧的青藍。

    好不容易從那種鬼地方逃出來……真是受夠了。即便是六道無常,也都不值得信任。淪落到今天這般境地,未必全然是自己的責任。她一面想着,一面在竹林間奔跑。不知出於什麼緣由,影障在某個瞬間被清除,她意識到這正是離開的最佳時機。靈脈被重新打通,只是線路全亂了,她也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無所謂,離開危險才最要緊。

    跑了很久,她終於覺得周圍安全了些。積累在竹葉上的雪,好像一根根潔白的手指交錯堆疊,煞是詭異。她站在原地氣喘吁吁,一手捂着前胸,一手扶在一根結實的竹子上。雖然它仍保留着與春夏無異的墨綠,卻像鋼鐵般堅硬冰涼。到處都是蓬鬆的新雪,在天色完全陷入黑暗前,泛出青白的微光。葉雪詞這纔回想起,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很多地方入冬早,現在下雪也是正常。但她跑得太久,現在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幽靜的竹林沒有絲毫聲響,只有她一人的呼吸在林間迴盪。她放鬆下來,將腦袋放空。真不知今後還能去哪兒,可能唯有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回想起邪見的那副模樣,她多少還有些心悸。再怎麼說,她只是想過得更好而已,這有什麼錯?與生俱來的某個天賜的禮物,已被命運無情地奪去,就連之後爭取來的便利的惡名,也竟讓人揹負着如此巨大的風險。倘若她不再是她,那麼要多強大的力量,多少財富與名譽,多少人間有趣的祕密,都將沒有意義。

    其餘的惡使淪落到怎樣的下場,她看得明明白白。到了如今的局面,再想要全身而退可以說得上是癡人說夢。該怎麼辦?該去哪兒?還有什麼是可以利用的?葉雪詞爲此實在是焦頭爛額。如今別說是苟全性命,就連保住屬於自己的意識也成了難題。要想平安地生存下去就不得不抑制惡使的力量,何況它還會引來六道無常。

    可她早已經習慣了這一切。這份來之不易的能力就像是自己的第三隻手,用起來無比自如。說讓她從此捨棄這些,“走上正道”,簡直是要把她的血肉生生砍下來。她可不要像那個同姓的遠房親戚一樣傻。或許……還能設法回到本家,找到機會,偷走誰的人生。倘若之後能安定下來,再靜觀其變,東山再起也並非沒有可能……只要僞裝得再謹慎些。說到底,凡事終歸要靠自己,不論找怎樣的靠山撐腰,終有從高臺跌落的一日。

    寂寥的竹林有悠揚的琴聲傳來。

    她回過神時,聲音已近在咫尺。起初琴聲出現時還很輕,她沒能察覺。明晰到令她聽得一清二楚,便已經來不及了——或許一開始也來不及。她感到自己的手腕一陣刺痛、燒灼。擡起手,當時那根靈力形成的琴絃仍纏繞在自己手上。雖不見其形,可皮膚分明已凹陷,而且痕跡越來越深了

    “歲暮朧師!”她倉皇環顧四周,“我知道你在這裏!”

    極月君並沒有遮遮掩掩。她再一轉身,就看到他坐在曾空無一人的林下。他不再撫琴,但樂聲還在。葉雪詞微微握緊了手,開始拼命思考如何脫困。他一定是那位大人派來的。

    “你們果然一個都不會放過嗎……沒想到,可真快啊。我原本以爲還有些時日。”

    “抱歉。”極月君靜靜地說,“清退惡使,是六道無常的職責。”

    “與你們這些石頭是講不清道理的。就算我問你,究竟開怎樣的條件你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恐怕也只是對牛彈琴罷。並非我不願配合你們的工作,而是說,歸根到底我也是很惜命的人呢……就算我能做出不再行惡的保證,也不能網開一面,是麼?”

    “保證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何況即便你真下得了決心,身爲惡使,盜之惡也已經深入你的靈魂,成爲你本能的一部分。不借此獲取力量,最終你的個人意志仍會被惡名侵蝕。”

    “……”

    硬要說,葉雪詞確實有幾分後悔。這些事她都不曾知曉。但她後悔的並不是因爲這樣的後果她無法承擔,而是她不曾料到,自己會陷入這般窘迫的局面。沒有人會真正爲自己的罪行懺悔,她也從不自詡一個“有良心”的人。在公堂上行兇者哭得涕泗橫流,也只是在懊惱爲何自己會被抓住,或覺得僅是道歉就可以匆匆了結。

    而且失去個人意志這件事——走到今天付出的一切,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我不想死。”她直白地說,“我絕不想死。但是……我也不願意失去支配和感知自己想法的權利。確乎是沒有兩全其美的方式。若你們,若世人,都要來責備我,我也無話可說。可誰來替我覺得不公?”

    “這種事……”

    “我從生下來,便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更多。人有五感,而我有六感,如今將其一種剝奪,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殘忍?極月君,你該是知道的。天生盲目者,打出生起就有自己認知世界的方式;可若是後天被奪去了視力,那實在是一件受盡屈辱的悽慘的事!是你的話,難道不明白嗎?”

    她咄咄逼人地質問,就連琴絃帶給她的絞痛都能暫時忽略。她又接着說:

    “是了,過了這麼多年,你也該習慣了。何況你成了六道無常,形同手足五感的延伸之力,足以彌補甚至超過你所失去的。但我呢?你明白嗎?我沒得選。打小便沒人教我什麼正邪是非,我做了所謂的壞事得到的也只有鼓勵。看上去是我自己沒走向正道,自作自受,可說得好像過去的我知道怎麼做纔是最好的一樣。若重新再來,我還是會走上同一條道路。”

    極月君仍未說話,只是靜靜看向這邊。

    “但,無論如何,我都對曾幫助過我的你心懷感激。也無論如何,我都想活下去。”

    “……”

    “不要殺我。”

    像是懇求,又像是命令。她這份從容淡化了詞句本身的卑微,但它確實是請求。

    而就在這個時候,她感到手腕傳來一陣劇痛。猛擡起手,她看到琴絃纏繞的地方溢出了藍綠色的流光。不知爲何,它們收得越來越緊,疼得她渾身發麻。不僅是被纏上琴絃的手,她雙手、雙腳的筋都劇痛無比。她不知怎麼回事,這與極月君的契約,她分明沒有違反纔是,難不成他做了什麼手腳?

    這種刺痛是深入血肉的,幾乎勒住她的骨頭。葉雪詞倒在地上,雪水融化,落得一身泥濘。她暗想,這樣的痛楚實在是值得尖叫的,但現在她連尖叫也疼的發不出來。她只是睜大眼睛死死盯着極月君。雖然有黑幕遮住雙目,他的眼裏卻仍然傳來一種遺憾,一種涼薄。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只是發出一聲很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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