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十四回:萬物有靈
    “真氣派啊。這不得讓戲樓的老古板們羨慕死呢。”

    這個女人穿的是鮮紅的旗袍。炫麗的霓虹光在她的衣料上靈動地流淌,像不同氣體燃燒的異色光焰。潔白的花紋亦像火在雀躍,亦像雪在翻騰。同樣潔白的纖細的煙桿溫潤如白玉,在她的指間輕巧地轉着。

    “你不要火嗎?”坐在旁側的殷紅笑着說,“可以借你唷。”

    “那可使不得。當着你的面兒,他老不待見我了。”

    “他演的。我不信你私下與他好好說話,他還要刁難你。都是面兒上的事,誰心裏都跟明鏡兒一樣。我常覺得你們倆一唱一和的,該把戲子請下臺來,教你們上去。”

    “他人呢?”

    “送客去了。”

    殷紅擡起手,將灰磕在二人之間小圓桌上的菸灰缸裏。女人順勢伸手接過她剩下的煙,只吸了一下,又轉過來打量半晌。

    “抽不來。現在的新鮮玩意得的太快,真讓人不適應。對我們這幫上了年紀的老東西來說,煙花似的一朵接着一朵,砰地炸開。於是整個天空都花裏胡哨的。有些永遠掛在天上,也不曉得哪些就不見了。哎,還是不抽的好,有的老東西怕是要被嗆死。”

    只是已經燒到菸屁股再掐滅,實在沒什麼善心大發的說服力。她的眼神兒向後一瞥,很快就轉回來。最後一排的某人穿着高領方襟的旗袍,暗藍色。這面料並不反光,像夜晚的天空,任何顏色都無法留下痕跡。此人放下捏着鼻子的手,不快地翹起腿來,但不說話。

    年輕的舞女在臺上賣力地跳着,觀衆的反饋卻與她無關。她完全沉在屬於自己的音樂之中,不知天地爲何物。從那瘦弱的身軀裏,有別樣的生命力源源不斷地擴張。殷紅目不轉睛地盯着戲臺,嘴上在回女人的話。

    “如今的世道便是這樣。過去人們創造時代,如今被時代的洪流裹起來,追不上怕要被捲走的。不過,也沒有一變則恆變的東西……看吧,像是霏雲軒裏知名的把戲,洋人們仍相當喜愛。什麼歷史,什麼審美,什麼喜厭,都是一個大圈兒,止不住地轉。”

    “真是怪事,怎麼感覺您活得賽我們無常鬼似的久。”

    “由古汲今,我只是看的比旁人稍遠些。凡俗血肉的我們,都只是一環中的一點。不過在過去,一定有不少像這樣的一個點兒,能掀起血雨腥風。也許包括你們在內,誰也無法跳脫出去,但……潭中的水正是這樣動起來,才保持鮮活的。”

    “有啊,當然有。還不少呢。雖然相較於人類的總數而言,也只是滄海一粟。但也正是相對於人類的總數而言,這些水面上的氣泡才顯得有趣。您是想成爲這樣的人?”

    殷紅又笑起來,將支着臉的手換了一邊。

    “我是想要賺錢。賺自己人的錢遠遠不夠,也沒什麼意思。霏雲軒不少人覺得,我是在搶他們生意。殃及池魚總是難免,可我確實是想拉他們一起賺錢。好在涼月君是有氣度有遠見的人,這才肯借人來。”

    “您不覺得他們老闆很不變通麼?”

    “玉衡卿固然保守,怕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我想,能將這些燙手玩意攥在手裏的,向來有自己的本事。雖然僅從經營的角度講……我是覺得他們還能謀得更大的發展,大約是有自己的難處吧。唉,就當是別人的家事了,我怎好插手?”

    “說的冠冕堂皇,不還是在試探多少錢能把人請來。”

    後排的人終於開口,語氣冷冰冰的。女人放下煙桿,扭過身子將雙臂趴在椅背上,擠出熱情的笑。

    “水無君終於發話啦。我當是我們太吵,影響您欣賞節目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她的語氣很不悅,“你們就趁涼月君不在可勁說吧。我不覺得玉衡卿當真缺這仨瓜倆棗,只是不當有錢不賺的傻子罷了。”

    “哎呀。天璇卿要帶他們賺大錢,怎麼不跟牌呢。”

    “這麼多年了,朽月君爲何還這麼喜歡明知故問?”

    “這麼多年了,你可算改口不叫我的名號了。過去多生疏啊,我真感動。”

    這句話像是戳到什麼令人在意的事,水無君微抿住嘴,皺着眉瞪她一眼。臺下光線暗,但隱約能看見,一道微微隆起的、棕中帶白的刀疤,從右邊的眉梢至左邊的下頜,橫貫她的面龐。朽月君將長長的直髮完全撩到背後,繼續饒有興趣地追問:

    “你不去盯着天權卿沒事麼?我不記得九爺給你發過邀請函,怎麼有這閒情逸致?到底從那邊過來方便。若再遠一點,這年頭也沒捷徑讓咱們走。”

    水無君的眼珠子又從臺上挪到她的臉上。

    “人間自有的靈脈仍可以使用,無非越來越少罷了。既然你知交通不再如過往便利,就該清楚在小小的曜州,走無常雲集到底意味着什麼。你們覺得時間夠長什麼偶然都會發生,我不這樣認爲。說到底,法器在數年前出現在同一座城時起,就註定我們會被牽引至此。而今硨磲四分五裂,天樞卿身份未知,而瑤光卿下落不明。若這些最終在曜州有了眉目,真不敢想要發生什麼。”

    “哎,你什麼時候變得會想這麼多了?真不習慣,和只會打打殺殺的你太不一樣了。爲什麼這麼緊張?鬆弛一點,人間不是還沒有毀滅嗎?一會兒跳舞,要不要我賞臉邀你?總不能讓涼月君那孩子帶你蹦躂吧?”

    水無君深深地吸了口氣。她默默將手裏攥緊的水藍色面紗重新別到臉上,視線再也不想放到那張欠打的臉上。水無君從未見過青女,但她並不清楚,那些過來人看着朽月自四百多年前起就頂着這張臉招搖過市,心裏到底是什麼感覺。

    雖然也不全是壞事。

    朽月君不再自討沒趣。她轉過身,掃了一眼,有些驚訝地說:

    “喲,就這麼一會兒,怎麼走了好幾個人?這可是壓軸節目。而且舞會還沒開始呢。”

    殷紅平淡地回答:“有些本地人不喜歡這個。他們覺得,在緋夜灣就該看點不一樣的。這些在戲樓可見的所謂經典,在他們眼中已經玩不出花來,當不了能上臺面的談資。還有些人是在霏雲軒看膩了,也有人……覺得這是在討好洋人,不喜歡。”

    “圈圈繞繞的,真複雜。西洋人看膩的東西搬來,就成了時髦;把這邊看膩的給他們看,又成了新鮮東西。還有你們那些折騰來折騰去的古董、珠寶……雖說物以稀爲貴吧,說到底不就是些日常用的器物和裝飾?”

    “長生的人,很容易看透事物的本質。有趣的是,你們甚至經常沒有意識到這點。不過……我有些好奇。朽月君你曾說過‘萬物有靈’的理念,但在發生了一些事後,這些就成了難以複製的過往。你說的靈,如今再也不會有了嗎?那些洋貨呢?”

    “該怎麼說呢……就當是沒有了吧。上了年頭的洋貨,當是有的。孕育元神的不是空間,而是時間。有了思想,也就會有執念,不外乎動物、植物、器物。器物雖無三魂七魄,卻能保存得比什麼都長久。這也是相對的,畢竟沒有什麼永恆。”

    殷紅側頭看向她。

    “‘就當沒有了’。你這說法真有意思。”

    “唉喲——你不知道,人這種東西,對什麼事較起真實在沒完。不少人一生都執着於創造不可能之物,證實不可能之理,追逐不可能之事。但也正是這樣的人太多,在過去使不出法術的人,便製出了千奇百怪的術式、媒介。如今的人類早被洗得乾淨,就算有這類東西也使不出法術了。當然不包括法器,這些情況比較特殊……”

    朽月君下意識將煙桿放到嘴邊,突然想起沒有點火。她稍作遲疑,選擇作罷。

    “但,這麼多年還是讓我知道一個道理:人是很頑強的。堵死一頭,總能從另一頭變通出來。千里傳聲的電話,通達四方的火車,捕光留影的相機……這些技術以妖怪都想象不到的速度爆發出來,將一切取代,連妖怪本身也將要不復存在。這人道,到底是人的天下。”

    話音剛落,觀衆席爆發出轟雷般的掌聲。臺上的年輕女孩鞠躬謝幕,對喧鬧中並不禮貌的口哨全然忽視。舞曲結束後,她便失去任何表情。她板着臉退場,人們也陸陸續續離開了座位,起身到舞池去了。這邊的笙簫淡去,門外的場子響起了西洋的交響樂。

    “她竟然走了,還挺識相。她要繼續聽的話,還蠻沒禮貌的。”

    不必回頭,朽月君便知道水無君已經離開。

    但很快,有人推着輪椅,從陰影中徐徐走來。坐着的是一位看似年輕的男性,灰色長髮,藍色的裏襯外罩着黑青色的長衣。下端的布料虛晃着,或許是空無一物。令人在意的是,他的面龐至脖頸,有大面積燒傷的痕跡,但他並不遮掩。

    “玉衡卿真是深居簡出啊。她不親自造訪,卻差你來。不覺得有些過分麼,涼月君?”

    “玉衡卿向來謹慎。此行帶兩位孩子與你們會面,是我的主意。少拱火了,涼秋暮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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