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十八回:暗室
    才臥牀兩天,啓聞就從醫院提前跑出來了。

    梧惠竟然不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她今天來辦公室晚,卻在啓聞的桌上看到喝一半的水杯。同事告訴她,啓聞正在暗室折騰照片,於是梧惠便知道,他小子已經把膠捲弄回來了。

    好大的本事。

    洗照片是個大工程。忙到中午喫飯,啓聞也不見人影,梧惠決定去暗室看看。沖洗照片的地方在報社的後院,那裏專門蓋了小屋。推門進去,僅一面牆有窗戶,中午的陽光只能照亮有限的地方,不開燈是看不清東西都放在哪兒的。避光處有個很大的架子,專門晾照片,梧惠隱約瞧見那裏已經擺了兩排。旁邊的門就通往暗室,那裏便半扇窗戶也沒有了。

    她敲門,聽到啓聞說了句進,才放心把門推開。門內還有一道厚重的簾子。她關上門,確保沒有溢進一絲光亮,再掀開簾子。啓聞大約是能從敲門方式聽出是誰,挺放心,也過不問,更不擡頭,直接對來者說,幫我把停影劑遞一下。

    梧惠知道東西的位置,摸黑遞過去,又問他:“你這傷都好了?怎麼這就回來了。”

    “主要就是觀察幾天,看有沒有磕壞腦袋。我自己身子有沒有事,我能不知道嗎?莫醫生看了都說沒大問題。我還急着找膠捲呢。幸虧運氣好,遇到熟人幫我偷偷收着了,沒白跑也沒遇到麻煩。先前還拍了不少,都攢到今天衝出來。對了,新照片要弄好了,能麻煩你幫我把這裏的先挪出去嗎?又掛不下了。”

    梧惠扭頭,藉助幽暗的紅光,看到後排牆面掛了一排新洗的照片。她的眼睛慢慢適應了室內的明度,這才放心在昏暗的空間裏挪動,而別撞到什麼。她小心地將它們摘下來,捏在手裏走出門外。

    在暗室外幫忙時候,她將照片一一看過去,有幾張經常見報的熟面孔,還有幾人她印象模糊。她橫着挪動步子,突然看到什麼,停了下來。

    從這裏的照片開始……應該就是前兩天緋夜灣的事了。有些照片比較模糊,應該是不能用了。她看到這些照片中,重要角色只有兩人。它們記錄了人羣四散奔逃的過程,一個持利器的女人與一個壯碩的男人爭鬥的過程,還有……

    還有曲羅生加入爭執的過程。

    那一定是曲羅生,沒有錯的。即便多數都是背影,那低馬尾被黑白交錯的緞帶束着,十分醒目。大概是他試圖阻止行刺的女人。每一張都不夠清晰,拍攝角度也很差,可能因爲是啓聞躲起來拍的。但照片截止的地方,很明顯意味着拍攝者受到連累。不過鏡頭都懟得太近了,能全身而退才讓人覺得不可能。

    “你、你能過來一下嗎?”她努力擡高聲音,有點發顫。

    啓聞從暗室裏好奇地探出頭來,頭上還掛着門簾子。

    “……這個,你能看到嗎?”

    “哪個?”啓聞直接走過來,“啊。這個應該要不了,太糊。”

    “不是這個原因,是,呃——你能看到嗎?他的肩上,還有這張,後背……”

    見她的舉動不同尋常,啓聞接過照片,就着黯淡的自然光,仔細地觀察她說的地方。

    “嗯……你是說這些模糊的黑色塊嗎?”啓聞摸摸下巴,對着照片說,“這我倒是之前就注意到了。開始我以爲是底片刮花了,但如果是那樣的話,應該呈線性的痕跡。這些模糊的黑斑,可能是因爲底片沾上灰塵。不過我向來仔細,也奇怪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我估計是有別的原因。”

    “不、不是,我知道……它是,存在的。”

    黑暗中,啓聞也能看到她臉色蒼白。

    他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再怎麼說,確實是跑東跑西的記者,見過大世面。他已隱隱察覺到梧惠所說的是一些“不乾淨”的東西。

    “你別怕。你是說這些模糊的黑色塊,現實裏就存在嗎?你這麼一說……仔細看看,出問題的照片裏,都有同一個人,而且斑只在他身上。”

    “照相機……能拍下,這些的嗎?”

    “一般來說是不行的。不過……鏡片是從施掌櫃那裏買的。這個鏡頭通透度高,而且很便宜。他那裏時常有些非常划算,或貴得誇張的東西。當價格與常識不符時,聰明的客人不會詢問出處。但你也知道,鏡片摔碎以後我就扔掉了。不過你說的事確實很讓人在意……”

    “這人到底什麼來頭?”

    “曲羅生,是九爺身邊的紅人,但更多情報我也不清楚了。你也知道,咱們是一起畢業的,在這之前我也沒回過家,不瞭解這些。我上大學前,也沒聽過這人的名字。可能那時候他還沒跟着九爺,或者我沒機會接觸,也可能他還沒現在這麼出名。”

    梧惠還沒有緩過勁來。啓聞試探着說:

    “莫非你……見過他?”

    好不容易鬆懈的記憶重新涌現,不適的眩暈再度主宰她的大腦。她很難給啓聞解釋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向前追溯,甚至要把莫惟明拉出來說。她不清楚該不該講,又該怎麼講。可能暫時不要告訴啓聞,而是去找莫惟明商量比較好。

    也可能誰都不要說?

    但莫惟明已經知道了。

    而且憑什麼她要看到那些?

    思維太亂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渾渾噩噩混到下班的。整個過程中,啓聞也識趣地沒有追問。他肯定是好奇的,但至少等她的狀態緩和以後,纔有繼續提問的可能。她隱約記得啓聞叮囑她,如果必要的話,再去一趟蝕光找施掌櫃問問。

    至於那些照片,啓聞直接送給她,讓她到時候帶上這些。把這些可怕的東西裝在身邊,梧惠覺得自己的包帶都在發燙,只有她的手僵硬而冰涼。

    回到公寓,她站在家門口,實在沒有把包打開找鑰匙的勇氣。她真後悔收下這些。

    “……”

    莫惟明上樓時正巧見到她。

    “發什麼呆?”他走過去在梧惠面前晃手,“你該不會沒帶鑰匙吧……”

    梧惠回過神來。

    “哈?你怎麼會這麼想?怎麼可能。”

    “是你的話也不奇怪。”

    “啊?”

    你到底覺得我是什麼人?梧惠生氣起來,反而恢復了冷靜。有大活人陪在旁邊,她就敢拉開包去找鑰匙了。莫惟明在她丁零當啷開門的時候適當地保持沉默。

    門開了,他問梧惠:“你加班?”

    “沒有啊。”

    “可是按照正常時間,相當於……你在門口站了整整一個鐘頭。”

    “……是嗎?”

    “不是嗎?”

    梧惠擡手看了一眼表,發現莫惟明真不是跟她開玩笑。像是想到了什麼,她忽然一把抓住莫惟明的手臂,將他猛地往屋裏一拽,又啪地關上門。

    “疼疼疼……”

    莫惟明抽回手,不知她哪兒這麼大力氣。

    “別叫!”

    “肌肉拉傷怎麼辦?我這禮拜好不容易拿穩刀。再不能上手術檯,主任非把我開了。”

    “你看這些。”她把一沓照片塞到莫惟明懷裏,說,“最好拿回去慢慢看。”

    話說到這份上,莫惟明疑惑地翻起照片。他很快意識到梧惠的舉動爲什麼如此反常。

    “……哪兒來的?”

    “歐陽啓聞拍的。那天他跟我們都在緋夜灣,一牆之隔……他留到後半夜。”

    “你是說那天起了別的衝突嗎?別家報社報道過了,但都是非常含糊的內容,沒什麼具體的、有價值的信息。是說那天有人被殺的事吧?我當時還以爲……”

    “我也是……”

    梧惠一五一十地將啓聞囑託的話告訴莫惟明。如她所想的一樣,莫惟明一聽到那個地方就開始皺眉。梧惠也不清楚他是對那個地方有意見,還是對那裏的掌櫃有意見。

    “你是不是不想去?我不管。我週末就拿着這些去找他。但,呃,你先幫我保管着。”

    莫惟明好像沒有很忌諱這些不詳的照片,拿在手也沒有表現出抗拒。不過他往日的笑淡了許多,像是對眼下的事進行更深一步的權衡。

    “我不太喜歡那裏的環境,但如果你覺得有必要,再去一趟也無妨。”

    他一反常態,倒是讓梧惠有點驚訝。

    “所以你……相信這些?”

    “你還是不方便告訴我你看到什麼了嗎?那天?”

    梧惠想了想,小聲應道:

    “我不想反覆講……能不能到那兒再說?”

    只是多等一天的事,莫惟明倒是並不介意。既然她決定要說,不如就按她的節奏來。於是他拿着照片,一邊將它整理回原來的順序,一邊走向門口。

    “那我先上去了,到時候可以直接找我。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再見。嗯……等一下。”

    莫惟明剛打開門,疑惑地扭頭看她。

    “我這週一去醫院看啓聞,玉樹說你不在,請了個假就走了。你剛還說,好不容易拿穩刀什麼的……你也受傷了嗎?”

    莫惟明有一點驚訝。他沒想到她會記住這個,會問這些。

    “沒有。”

    “這樣嗎……”

    兩人又好一陣不說話,但莫惟明也沒有閉門離開。

    “我去看我弟弟了。”他突然這麼說,“我給他在曜州的公墓買了塊地,置了一處衣冠冢。他死之前,我沒能陪着他;死之後,我也沒有見過他。那天正好是他農曆的祭日。”

    梧惠後悔多問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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