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一回:情非骨肉
    天更冷了。人的手幾乎不敢從袖子裏放出來,稍微在空氣裏多停留一陣,就僵硬如木頭般無法動彈。以往這時候是沒這麼冷的,可這裏是北方。

    那封看不懂的地圖,他們倒是給葉月君過目了。她看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推薦他們去更北的地方找卯月君。她說卯月君是個溫婉善良的人,十分可靠,一定會幫他們。因爲先前自己曾找她卜過施無棄的消息,當時留下了一段繩結。她交給了他們用來找卯月君。

    那是一股紅白雙色線擰成的繩,據說有祈福之意,之前縫在卯月君身上,是個衣飾。水路已經有流速慢的地方被凍上了,沒辦法走。他們比預想的時間耽誤更久。越往北,寬闊的道路越少,馬越難走。不僅冷,還乾燥,黛鸞隔三差五就要流鼻血。

    距離開棠寰縣已經過了十餘天,但根據占卜的結果,卯月君離他們越來越遠。直到前兩天,她的位置才固定下來,不移動了。他們趕到那處地方的時候,發現是一座無名的村。村子不大,坐落着一個小小的神社,連神社也沒有名字。

    他們正趕上一位老人下葬。

    不知道老人生前什麼身份,有四個人擡着棺,兩人在前面撒着紙錢。這裏的習俗不太一樣,那種紙幣不是圓形方孔的錢,而是白色的長方形紙條,上面什麼也沒有寫。沒有一個人吹嗩吶,但有人在旁邊拍着一種手鼓,一路奏出單調的旋律。

    相較於人數不多的村子,這樣的葬禮大概也算很風光了吧。他們正朝着神社的方向走去。夕陽西下,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村子裏的人說,老死的人都會送到那裏埋葬,他們的靈魂會庇護村民的安全。

    他們試圖在村裏尋找卯月君的影子,也打聽了幾個人,但他們都說不知道。在一處院落借到住處後,三人決定暫時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去找人。這村子不大,只要卯月君不是連夜離開,應當不會花多大功夫。

    這村子還有一個特點——有許多銀飾。家家戶戶門口都掛着樣式不同的銀飾,多少有些生鏽,但好像也沒人在意。衣服上的裝飾也有,但少一些。他們在住處稍微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附近有銀礦。

    “那村子爲何還沒有發展起來?按理說,應當很賺錢纔是。因爲道路不便嗎?”

    “您有所不知。我們這兒的銀礦,是河溝裏來的,太少,賣不出價錢。”

    “什麼?我只聽過河裏淘金,沒聽說過可以淘銀……不會生鏽嗎?”

    “河底深層的泥沙,拿來捏出形狀,雕好,放進爐子裏燒,就能成型了。一大捧銀泥,只能燒成半把成品,拿去賣的功夫實在是得不償失啊。”

    “原來如此。”

    黛鸞把玩着一枚桌上的銀牌,仔細看着上面的紋路。她又拿出自己的平安鎖作對比。過了這麼久,鎖又生鏽了。這兩種花紋風格完全不同,但都很細膩。她稍微捏一下那個牌子,覺得質感比自己的更軟一些。

    夜深人靜,家家戶戶連雞犬也入睡了,唯有神社燈火通明。但凡安葬了人,火要三天不滅。兩個小巫女住在外院裏輪流守夜,看哪兒的蠟燭短了就去續上。這會兒,醒着的那個聽到一陣若隱若現的清脆鈴聲,似乎由遠及近。她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覺得好奇,卻什麼也沒發現。接着傳來一股不知名的花香,令她直犯困,便靠着柱子睡着了。

    有人走進了些,爲她蓋上一層毯子。

    她的腳步很輕很輕,像柔軟的花瓣落在地上。

    神社很小,但本殿、拜殿、朵殿一應俱全。她轉過頭,看着安置神像的本殿。在那裏供奉的,應該是村裏人的列祖列宗。鈴聲是她身上傳來的——她握着一把金色的神樂鈴。鈴是三層的,由上到下分別有三五七個鈴鐺。她向前走,鈴鐺隨着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輕晃手腕,搖着鈴,在燭火與月光的映襯下跳了一支短暫的舞。沒有伴奏,也沒有伴舞,她只是一個人做出固化在記憶中的動作,謙卑又大方,溫柔而虔誠。她的節奏很慢,莊嚴且神聖,在這方上了年紀的建築前充滿了生的活力。就好像在廢墟中綻放了花。

    最後,她再次搖動了鈴鐺。整座神社懸掛着的銀製鈴鐺都發出淅瀝的聲響,與之共鳴。就好像無數雨點嘀嗒在琉璃的磚瓦上,又像是一捧捧金粒嘩啦啦地落下。它可以是很多東西的聲音,任何東西的聲音。

    她依然望着建築的方向,卻對身後出現的人提出了問題。

    “您不是本地人吧?”

    “……您也不是。”

    “您來這裏做什麼?”

    “我聽說……這裏有一種特殊的銀土,還有些玄妙的工藝,想來看看。那您呢,您來此地做什麼?”

    “爲這片土地帶來祝福。”她轉過頭,綻開一個恰到好處的笑,“或許有些冒犯,但我還是想問……您是雲鐗的兒子吧?”

    雲戈愣了一下,呆呆地點了點頭。

    “那麼您是……六道無常。您認識我爹?”

    “嗯,的確如此。不過他並不認識我,我也只是從其他無常那裏聽來一些事罷了。”

    “剛纔的鈴聲……我跟着鈴聲而來的。”雲戈說。

    “啊呀,這個嗎?普通的樂器罷了,並不是你想見的黃泉鈴唷。”

    雲戈沒有說話,顯露在他臉上的,除了近幾月雲遊四方留下的滄桑,還有一層用以掩飾的、薄薄的殼。那是一種情緒,而不是特別的什麼。比起面具,它更接近於他本來的表情。

    她怎麼知道自己想知道黃泉鈴的事?

    “我的生父……您知道多少?”

    “這裏不過是銀土比較特別罷了。”女人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至於工藝,其實沒什麼的。他們先畫好器物的紋路。高溫下,棕黑色的泥胚會變成銀白,模樣會縮小許多——那時候的花紋,就顯得無比精緻又栩栩如生了。”

    “我的生父是你殺掉的嗎?”

    “不,不是我。”她溫柔地說,“神匠雲鐗的一生都奉獻給了……”

    “那是誰?其他的無常嗎?我知道他不是勞累致死的。他接的最後那件東西,是別人逼他打的。但他沒有做完就被人殺了。”

    “我不清楚。想必,是負責這件事的無常做的。但我並沒有親眼見證這一幕,我無法保證我所言即是事實。”

    晚風吹過院內的樹梢,簌簌作響。搖晃的影子時而與兩人的交融。

    “仿製黃泉鈴的活計,沒有人敢做。我爹同意,是被姓成的逼出來的。他是個名人,也是個普通人,有妻子,有孩子。一旦黃泉鈴的仿品問世,必然會遭哄搶,成爲燙手山芋。這事兒人敢想卻不敢做。照理說,這東西是仿不來的……但他被人殺了,我只能認爲,他就快要成功了。爲什麼閻羅魔要阻止他?因爲人做到了鬼神的事,會褻瀆地府六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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