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五十九回:形影相親
    慕琬原以爲青蓮鎮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村子,實則不然。它的發展與外界的城池無異,至少比起她所經歷過的那些閉塞的地方要超乎想象的繁華。天色有些暗了,許久未見的昏黃天空以輕薄的金紗籠罩一切。

    真是一座美麗的鎮子啊。碧藍的瓦下是潔白的牆,青石鋪就的道路整齊又平坦。從高處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不大,但一切都井井有條。置身其間,茶館、客棧、戲樓、染坊、鐵匠鋪、胭脂屋……應有盡有,絕不讓人感到枯燥無趣。

    天色漸晚,店鋪門口都掛起了燈籠。普通的小鎮子一入夜,什麼店家都會陸陸續續關上了門。青蓮鎮卻不一樣,它更像是大而繁榮的城,充滿了生命力。

    街上每個見到青女的人,都會笑着對她行禮,即使手上提着東西的人也會微笑着對她點頭。慕琬感覺她先前說的是對的,那些鎮民的尊敬發自肺腑,自然而然。

    “你可以暫時住在這家店裏。”青女指了指一家客棧,“啊,沒有錢也沒關係。我去給他們說一聲,你住多久都可以。”

    感激之情難以言表,慕琬只是恍惚地連連道謝。

    入夜後,她輾轉反側。

    牀鋪很軟,客房也很大。或許正是因爲太大,她心裏才覺得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沒有好好休息了,或者說,休息了太久以至於現在睡不着。

    安靜的夜裏傳來了輕揚的琴聲。

    她不懂琴,聽不出什麼指法和技巧,只是隱隱覺得與白天相似。於是,慕琬順着琴聲,尋找那面美麗的七絃琴的主人。

    青女就在客棧的屋頂彈奏。她爬上去的時候,琴聲還沒有停下。直到慕琬坐在她身邊,她才用纖細的手按住了躁動的琴絃。夜光下,慕琬隱約看到她彈奏的指套是緋紅色的,不知是不是她沒見過的玳瑁,也可能是罕見的瑪瑙。

    “你睡不着嗎?”

    “是……我白天很累的。可不知爲何,現在就不困了。”

    青女譏笑:“莫不是頭一回一個人睡,害怕了,睡不着?”

    “纔不是頭一回呢。”慕琬認真地說,“不過……我小時候確實是和爹媽睡的,那時候怕黑,我哥嘲笑我膽小,我就嘲笑回去,說他不能和爹媽蓋一牀被子。”

    青女笑出來,與她的琴聲一樣好聽。

    “你還有個哥哥呢。”

    “是,他現在在很遠的地方做官。我們已經……沒太多聯繫了。他逢年過節會寄些碎銀子來,但不怎麼回來。他回來,我就不回了。”

    “是關係不好麼?”

    “不太好。”

    “爲何?”

    “……我爹走得早,被朝中人陷害。他被髮配到邊疆,說是當官,不過是和一羣蠻荒刁民種地罷了。我爹的事,他一句話都不說,我真是氣死了。爹當年仗着自己的關係,加上他讀書還算出息,好不容易把他扶上去。爹死了,他什麼都不做,我看不起他。”

    青女想了想,沒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給小動物順毛似的。

    “我也不是討厭他,我就是……見不慣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他對我挺好,小時候也欺負過我,長大後就慫死了。”

    “你得這麼想。”青女拉過她的手,“他在寸草不生的地方,年年還想着將爲數不多的口糧省下來,寄給你們。不論有沒有錯,不論你恨不恨他,他還是愛着你們的。”

    慕琬知道。她只是難過,難過到無法釋懷。

    “我沒有恨他。我就是……想讓他爭口氣。我那時候覺得,他要是像我大師兄就好了。可現在……唉,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就是、就是很亂,越想越亂!”

    “你大師兄難道對你不好?”

    “他曾經很好……但都是表象。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一切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樣!”

    慕琬一個人憋了太久,突然遇上這樣一個知心的神仙姐姐,哀怨的心情傾瀉而出。她將雪硯谷當年的事、師父年輕時的事、師姐遇難的事、自己回谷中的事一一說了出來,毫無保留。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語調意外的平靜。她本以爲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定是會細數一次,便想哭一次的。可是沒有,她像自己人生的旁觀者,慢慢地將這些故事捋順,撫平,緩緩傾倒在另一張乾淨的紙上。

    “唉,我以爲我說完會哭的。”她輕聲說着,擡起頭看着高高的月亮,“可能眼淚在謠師姐懷裏流乾了。”

    “唔……也別這麼想。”青女說,“這證明你比以前更堅強了。”

    慕琬搖搖頭:“堅強不知道。強不強的……一點兒長進也沒有。我怎麼就這麼一事無成呢?心理這樣麻木了,武功也沒什麼長進。我平時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都不去想這些事。現在離了他們,這種糟糕的感覺一下子就涌上來了。”

    “這很正常。人活在世,不都憋着一股氣嘛。”她溫柔地安慰她。“只是不曾想,不到短短一年,你初出茅廬,一口氣經歷了這麼多大風大浪。”

    “嗐,回過頭,才發現過去二十年,自己也傻乎乎地活在暗潮涌動間。”慕琬自嘲着。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她們擡着頭,一併望着清冷的月色。稀疏的星接連閃爍,像一隻只小眼睛,與她們二人在一方寂靜中對視着。

    “你呢?”慕琬突然問,“你生來便是神女麼?”

    青女的眸子向後翻了翻,像是在組織語言。

    “我……怎麼說呢,差不多吧。我的確從未經歷過人類的生活,一直都是作爲非人之物——你們口中的神,或者妖那樣,度過千百年的時光。”

    慕琬想起了晗笑,心裏不知怎麼有點愧疚。她反思了一陣,覺得自己那時說話是難聽了些。但她也不確定當下的內疚,是不是與讓自己淪落到這副模樣有關。她生氣還是有些生氣的,可認識這樣一位朋友,一位知己,也不算太壞。

    “那你……一個人孤單嗎?”

    青女愣在那兒,沒說話。

    慕琬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還是說對方壓根沒聽見,她都不確定。青女兀自沉默了半晌,回她說:

    “也不盡然。人間總是有很多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我喜歡看着他們,看他們走各式各樣的路……只不過這麼問我的,你倒是頭一個。”

    “啊,是嘛……那冒昧地問一些,你大概……多少歲了?”

    青女又笑了:“這誰說得準呢。我想,自人誕生之日起我也有了意識。我在另一個地方,見證了人間的繁榮興衰,朝代更迭。不過當我真正來到人間,也不過是……不到幾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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