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六十二回:形同虛設
    山海一驚,困惑地望着阿鸞。

    天色漸明,東方的海平面上開始泛起粼粼的紅色。盪漾着,盪漾着,傷口似的擴散。

    “你、你孃親是……”

    “是六道無常。”睦月君說。

    凜山海竟然沒有太大的感覺。

    不如說比起震驚,他更多的是不可思議。對於這樣的事實,他毫無實感,反而有一種過往的許多經歷都得到合理解釋的釋然。他說不出哪部分過去是原本覺得“不合理”的地方,只是突然覺得,一切都“說得通了”。

    “先說我的前世是極月君生前的救命恩人……如今又說,我的母親是六道無常……”

    是演哪出?

    睦月君吸了口氣,慢慢舒出來。一陣輕薄的白霧從口中吐出,被東方的天光染上橙紅。

    “呼……你的反應,我猜到些。不過這麼說並不準確,應該說,你母親曾經是。”

    “現在不是了?走了嗎?”

    這話是黛鸞問的。她本想說“死”字,終歸覺得不太合適——不論措辭還是本意。走無常沒有死亡的概念,只有退任的說法。

    “是走了。”睦月君回答。

    “她是鶯月君?”

    “是鶯月君。”

    只有山海一頭霧水。聽着對話,他總覺得兩人都知道什麼,只有自己被矇在鼓裏。

    “什麼鶯月君?他不是殺害雪硯宗宗主的兇手嗎?我記得,他還是個孩子的模樣。”

    “此鶯月君非彼鶯月君。你說的,是雩辰彌生,我們說的,是桜咲桃良。不知極月君可曾告訴過你們,鶯月君正是在二十幾年前死去,化爲厲鬼。那之前,你便出世了。”

    同年,過去的鶯月君——山海的母親,香消玉殞,卻不知爲何。

    “……桜咲桃良?”

    睦月君輕輕搖頭,轉而看向黛鸞:“我倒是更好奇,阿鸞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在到青璃澤之前,我曾做過一個夢!”她有些激動,“夢裏,我變成了朽月君——不知爲何是個女人,與現在的朽月君完全不一樣。在夢裏我還看到了極月君和一個女人,女人被稱作鶯月君,也與我所知道的不同。三人關係不錯的樣子……那個鶯月君很漂亮,一身粉嫩的衣裙,束着垂掛髻,長髮是白色的。所以我剛纔就想,那一定是你孃親!”

    “夢?”山海皺着眉,“夢的事……”

    “我起牀告訴慕琬,她非說我踢被子着涼燒壞頭了!等下次見到她,我要同她講那些都是真的!”她還有些忿忿不平,但很快嘆口氣,“哎呀……算了,到時候再說吧。之後我們不是到了青璃澤,我還在皋月君那裏迷路了嗎?我那時就聽到她與別人交談,提到了桜咲桃良,還說與鶯月君有關——本來這些事我都快忘了,這麼一提,我突然就想起來。”

    太陽慢吞吞地升起來。朝陽染紅了一片海,毫無溫度的陽光來不及驅散寒夜的冷意。山海仍覺得渾身發涼,不是因爲恐懼,而是恍惚。

    “夢……夢可以說明很多問題。”睦月君看了一眼朝陽,“有時候,夢是前世殘留在魂魄裏的記憶,沒有完全被洗淨的部分,偶爾會在夢裏看見。阿鸞姑娘,你的前世……或者說你的先祖,是朽月君的轉世。”

    “……誰?”

    這次,阿鸞同山海一樣呆愣了。

    若說山海的身世,姑且還有跡可循,可朽月君的說法……聽上去就有些空穴來風了,甚至讓山海連同他之前對自己的說法都有所懷疑了。睦月君的話看似空口無憑,可偏偏讓阿鸞相當程度地在意起來。

    “朽月君……不是個妖怪嗎?從地獄而來,應當,很早就是無常鬼了吧。”

    黛鸞追問,紅玄長夜之前的朽月君,也是一位姑娘嗎?

    “的確是一位女子。實際上,我的確是黃泉十二月中最早的無常。你們可知,我已經在人間行走多少年了?”

    “好幾百年了麼……”

    “千餘年了。”睦月君輕鬆地笑着,“那時,人間還未像現在這樣擁擠,許多道義顯得十分殘忍,也十分簡單。黃泉十二月,是那位大人隨時間推移,慢慢選出來的,開始並沒有這樣的想法。那時,我爲了悟道成佛,四處奔走,想要消除衆生的苦難。”

    起初,他的善幫助他度過了許多艱難的日子:信念的力量,受助者臉上的笑容,這一切都能支撐着他繼續走下去。睦月君甚至在各國間遊說,指導君王如何教化人民,如何讓國土內的百姓安居樂業,如何解決與鄰國的衝突。有王喜歡他,勸他留下當謀士;有王討厭他,認爲他油嘴滑舌,定是敵國派來的奸細。但不論如何,更多的人總是敬愛他的。不論受到何種非議,他從不停下自己的腳步。而至於妖怪與人之間的騷亂,他總能深入虎穴,與異族親身談判且明哲保身平安而歸。對於後者,他更得心應手些。

    因爲人與人的關係更加複雜。

    人之間的事無法像與妖怪那樣處理——妖怪可以爲了利益說謊,可多數妖怪不貪。他們的念想很單純,對症下藥便能解決問題。可人爲了利益不僅口是心非,還能對摯愛之人刀劍相向。爲了某方面的利益,總要犧牲另一種利益;爲了某些羣體的利益,一定會犧牲另一些羣體的意義。

    幫助誰是正確的?另一方是錯的麼?爲前者牟取利益,卻損害了後者,這是對的嗎?

    可曾有共贏的方法,讓所有人都能得到好處?

    或許沒有,那麼讓大多數人獲利,就是對的嗎?即使從仁義上看是不對的?

    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救濟,這是否不大公平?

    公平爲何物?以富人的錢財接濟窮人,於情於法,孰對孰錯?

    富人的錢都是榨取窮人的麼?這不好說,他們各有自己的說法,可誰纔是對的?

    朱門白骨,酒肉屍骸,各有各的道理。

    換而言之,你不能救所有人。

    睦月君走過形形色色的國家與城池,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與妖。和鬼魅打過照面,和猛獸打過交道,可他從未找到令所有人得到救贖的辦法。

    衆生何去?

    衆生何從?

    衆生皆苦。

    他愈發困惑,便不再走了。作爲一名遊歷四海的苦行僧,他最終選擇獨自冥想、參悟。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待他睜開雙目的時候,卻已置身於陰曹地府之中了。

    “我不曾有過貪念,從未奢求去往淨土。可爲何我窮盡一生做盡善事,卻依然在死後來到冥府?恕晚輩無禮,您可否告訴鄙人,這一切究竟是爲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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