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二回:深居簡出
    按理說,這樣的荒蕪之地是不該有小姑娘獨自生活的。

    她看上去約摸十三四歲,正是微脫稚氣的時候。她的臉型還有些肉乎乎的,泛着可愛的兩團紅暈。她身上紅衣鮮豔又漂亮,像是黃昏時分的火燒雲,摘下來,裁成段兒穿在身上。衣邊兒和袖口都綴着幾團白絨絨的棉花,彷彿潔白蓬鬆的積雲。她棉襪踏進木屐,靈巧地蹦跳着,輕盈得像隨時能飄浮起來。

    乾涸皸裂的大地滿目瘡痍,她是唯一盛放的花。

    小姑娘住在一座破敗的院子裏,裏面有一座老舊到快要倒塌的土坯房,房頂的茅草被卷得太多,天光零零散散漏進來。院子有一口井,已經幹了,但一旁的參天大樹還活着。那棵樹汲取的是更深層的地下水。它活了很久,久得數不清年輪,它的根系牢牢鉗住了灰黃的土地,如它的樹冠一般龐大,幾乎籠罩了整座院落。它的高度足有五六丈,即使現在光禿禿的,也不難看出巍峨的樹姿。

    小姑娘挎着滿水的木桶,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按理說這滿滿一桶水分量不輕,在她手上卻像個空桶似的輕鬆。只不過她有些冒失了,水灑了一路,等她推門進去的時候,裏面的水只剩半桶不到了。那些灑出去的水很快被飢渴的土壤吸收,連水漬也沒有留下。

    “咦?不在嗎……”

    小姑娘撓了撓頭,又往屋外退出幾步。她環顧四周,終於在那唯一的樹上,發現了那個奇怪的男人。他不知什麼時候上去的,坐的位置也很高。他呆呆地靠在那兒發愣,不知在想些什麼。

    “哎,你怎麼在這兒啊?”小姑娘放下水桶,叉着腰,“我就說我頭上沉甸甸的。”

    男人突然從發呆的狀態裏驚醒,他對她點點頭,從樹上直接跳了下來,倒也毫髮無傷。

    “喝點水吧?你一直很沒精神。已經三天了,也什麼都沒喫,真的沒問題嗎?”

    “我想是沒事的吧。麻煩木棉姑娘了,多有費心,不勝感激。”

    “嗯……”

    被稱作木棉的姑娘繞着他,轉了一圈,上下嗅了嗅。

    “人類三天不喫飯的話會很沒精神。雖然你也很沒精神……但還能爬樹呢。其實你是妖怪吧?只有妖怪這麼久不喫飯,狀態還可以很好。”

    “你覺得我的狀態很好嗎?”男人苦笑,“那倒也算好事。不過我以爲木棉姑娘早看出來,其實我並非人類的事。”

    木棉微微點頭。

    “我一開始覺得你不是人類來着——沒人會來到這裏。這兒很危險,雖然廣闊,卻潛藏着很多不安分的傢伙。可你身上有很強烈的人的味道,我很早的時候聞過,很確定。但你三天都沒有喫飯,不是在院子瞎轉,就是在屋裏發呆,我又覺得你不是人類了。”

    這個小妖怪很健談。她大概很久沒同誰說話了,所以一旦見着活物,憋了一肚子的話就全倒出來了。第一天見她的時候,她嘰嘰喳喳說了好多。男人大概算一個好的傾聽者,他心裏裝着事兒,至於是什麼,木棉也不知道。於是從第二天起,就纏着他講很多外面的事,講了一整天也不覺得煩,即使那些事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或許還摻雜了些痛苦的記憶。

    “我一眼便知道你是妖怪。這真奇怪,我以前一定是認不出來的,最多覺得在這種地方有小姑娘獨自生活這件事很奇怪。”男人說。

    木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人?是有妖氣的人,還是厲害的妖怪?聽說那些大妖怪很強,能隱藏自己所有的妖氣,就像個凡人一樣沒有破綻。”

    男人若有所思,沉默了一陣,纔回答她:“不盡然。”

    “爲何?”

    “再強的妖也擬不出人的氣息,只能讓自己無限接近於不存在。倘若你眼睛是盲的,你便能分辨出接近你的到底是人是妖。而隱藏氣息的妖,只要腳步夠輕,能讓你毫無察覺。”

    “你知道的這麼多呀。”

    “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我走過了很多地方,發生了很多事。”

    “那你繼續講給我聽呀?我一年四季都只能在這裏,走不開,很無聊的。等等,你還沒有回答我剛纔的問題——”木棉突然抓住他的袖子,質問似的說,“你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

    這個問題像是他深思熟慮一番的,虧木棉還期待了一陣。得到這樣令人失望的答案,她理所當然地發出一陣唏噓。不過很快,男人又說:

    “但不論人還是妖怪,都喊我是半妖。”

    “我聽說過。”木棉若有所思,“但不好聽。名字呢?總有名字吧,你一直沒告訴我。”

    男人有些猶豫地說,他不喜歡他的名字。但看在那半桶水的恩情上,他還是告訴她了。實際上他也有些意想不到,只是木棉姑娘一直催他講故事,他推脫了句,嗓子都幹了。沒曾想,她真從這片貧瘠的大地上尋來了水。

    “瀧邈?不難聽嘛。”

    “你不明白。”

    “有什麼不明白?”木棉又叉起腰,大聲說,“我活了好幾百年,可明白了!”

    “……怎麼說呢。給我這個名字的那家人,對我不好。你居然活了這麼久嗎?這幾百年裏,你都是一個人生活?”

    瀧邈這麼問她。於是木棉嘆了口氣,露出些不屬於這種樣貌的老成。

    “也沒有。以前我有許多兄弟姐妹在這裏,它們都是花妖,這一帶很熱鬧,也有一些人類與我們生活在一起。但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大家都消失了。”

    “爲什麼?”

    “我不知道。”木棉坦然地說。

    “不知道?可你這些年,不是從未離開這裏嗎?”

    兩人走到屋子裏。木棉翻出一個豁口的碗,隨便用水涮了涮,又新倒進去一點,遞給了瀧邈。他接過來以後,木棉纔回答他。

    “在我能活動的範圍裏,有兩處水源。一處離得近些,是一道一望無際的江河。我遠離本體太久,泛渴了,喝了些河水。當我回去以後,這裏便只有我一人了。”

    “噗——”

    瀧邈把剛喝進嘴裏的水噴了出來。

    “哎呀怕什麼。這桶是地下的水,也是樹根汲水的地方。它在更遠處,從一道裂縫裏滲透出來,在地勢低的地方積累了一個小池子。這水是沒問題的。那河水纔有問題,顏色是血黃色,有點泛紅,一眼便能看出來。”

    瀧邈的驚訝令他合不上嘴:“這種水你也敢喝?那可是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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