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七十五回:深藏遠遁
    池梨一開始不叫池梨,只是名字裏帶一個梨字。她姓什麼叫什麼不重要。因爲她覺得已經不需要有誰去稱呼她的名字了。

    默涼一開始就叫默涼,她……他是默家的傳人。這孩子總是文文弱弱的,又是那樣一頭長髮,總是讓人認錯。池梨曾開過玩笑,說“人閒長指甲,心閒長頭髮”,他覺得說不通。心難道不是人的一部分嗎?

    “有時候你忙起來,心是閒的,手上做着重複簡單或是你擅長的、喜歡的事,這就不長指甲了。”池梨比劃着,“有時候呢你雖然什麼都沒做,心裏卻焦躁不安,裝滿了事。”

    “那我應該不長頭髮。”

    “那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呢,說來聽聽?”

    “在想我什麼時候會死。”

    “這樣啊……”

    “嗯。”

    “我覺得會有辦法的。”

    “會嗎?”

    “嗯。你知道雪硯谷嗎?那裏的雪終年不化。我們也總能找到什麼方法,讓你像那些雪一樣,在這一世多留些時間。”

    池梨從雪硯谷來,但不是雪硯宗的弟子。她隨母親住在別的地方,但不遠。娘倆一有時間就會去谷裏,拜訪她那位和和氣氣的親爺爺。

    她是那時候宗主的孫女。

    再後來,她的家人都死了,她本應算在內的。母親告訴她,那些惡人不是衝着爹來,而是爲了那面鏡子。母親將它取出來的時候,她的確只覺得是一面普通的圓鏡。那鏡子應當是很精緻的,只是年代太久,完全生鏽,從漂亮的黃銅色變成青銅色。

    “帶着它跑。”母親說,“我還能與他們周旋,拖延些時間。”

    “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兩個人走不了太遠。帶好鏡子便是。若它落入那羣賊人的手中,天下都不太平。”

    她還是不願意走,母親就生氣了,趕她,催她,打她。她又哭又鬧,母親只好說,你先走,去把鏡子藏到沒有人的地方,娘爲你拖會功夫就追上來。池梨想了又想,只好先抱着鏡子跑了。她跑了很遠,走的都是自己不熟的路。一開始沒有追兵,但在她第二天晚上從草垛裏醒來,聽見有人打探她的消息,又慌不擇路地逃命了。她很快被發現,被追殺,情急之下跳下一個陡坡,遍體鱗傷。包着鏡子的布鬆了,露出小半個鏡面。她趕忙連滾帶爬地去抓起來,這時候,鏡面突然發出了光。

    所有的追兵都眼前一花,像是被反射的陽光灼到,過了許久才恢復正常。等他們跑下來的時候,地上只有一面曾經用來包裹鏡子的布,其他什麼都不見了。

    年幼的池梨以爲自己還在原地,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

    “你好啊。”

    那個有着白艾色頭髮與綠寶石般的眼睛的男人,忽然就從一棵樹後走了過來。池梨抱緊了手中的鏡子,受驚的貓般齜牙咧嘴,又瑟瑟發抖。

    這便是曉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曉。

    雲外鏡能夠照映出世界的每一處角落。而與之共存的另一處空間,便謂之雲外境。這是屬於曉的世界,僅有他一人。但他願意帶誰過來,也是能做到的。

    至於池梨是如何將他召喚出來的,這說來話長。她的祖上是丹寧仙長——他育有一子,也僅有一子。此後,他們家不論男孩女孩,都是獨苗。仙長離開後,沒有辦法帶走鏡子。缺少人的靈氣養護,他便離開凜霄觀,去找仙長的後人了。平日他就沉睡着,必要的時候,丹寧後裔的血落到鏡子上,便可以將他喚醒。

    池梨恰巧受了傷,用帶血的手抹在了鏡子上,便輕易將他召喚出來了。

    曉可以將池梨帶到世界上任何一處她想去的地方,但也僅能帶她。她開始說,想回家找失聯已久的母親,問曉能不能帶她去。他遲疑了一陣,如實告訴她,你母親已經死了。

    “我不信!”她大喊着,“她說她會來找我!”

    “是真的,我可以看到……但我想,你並不會想知道。”

    曉儘量放寬語調,希望不要令她情緒太過激動。但這並沒有什麼用。池梨生氣地推了他一把,只是自己沒有力氣,推不動他。她幾乎要哭出來,喊着說:

    “你騙人!她答應我的!”

    她花了一整天冷靜下來,十二個時辰裏一動不動,滴水未進。池梨雖然還小,其實也能想明白很多事。那時母親的改口,顯然是爲了哄騙她,但在人對求生的本能下,她選擇了“相信”,因爲她希望“相信”的事是可以發生的。

    只是希望沒有發生,就是這樣。

    池梨依然很難過。

    “她爲什麼不和我一起走?她的話,明明也能打開雲外境,和我一起逃出去的……”

    曉不知如何爲一個孩子解答這種問題。他沉默半晌,說出另外的話題。

    “那你想去哪兒嗎?想看的景色,或者想見的人?不論是想愛的還是想殺的,都可以。你其他的家人,比如你的父親……或那些兇手,你要爲復仇謀劃些什麼,我都會幫你。”

    池梨說她不知道。

    恨自然是恨的。她後來知道,母親的手被砍下來,死狀極其慘烈。那些人還將她的屍身帶走,作爲交差的一部分內容。

    至於復仇,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她不清楚該怎麼做——把那些人找出來,一個個都殺掉?他們之上,也一定另有其人。深究起來,全是江湖中的各大勢力。她並不想與之爲敵,卻不是因爲懦弱,而是……

    輕蔑。

    她是個高傲的姑娘,這點忠實地繼承了父親的性格。於她而言,那些人的確該被千刀萬剮,但不該是自己動手,那會很髒。而且,這也不該是神器雲外鏡應該去做的事。不值,真的不值。他們該活着,該好好地感受活着的痛苦,和隨時隨地都會傾瀉而下的報應。

    事實上,池梨的父親,雪硯宗後來的掌門,的確這麼做了。

    “那你想去哪兒呢?”曉問。

    “一個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您最好說確切些呀。”

    “我不知道,隨你挑吧。也許是天上,或者水裏……哪兒都行,只要沒有人來。”

    曉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於是,他便將她帶到絹雲山的深澗內。

    是了,雲外鏡不在雲端之上,而在深淵之下。

    她一人清心靜氣,常通過雲外鏡看外面的世界,學些江湖各地的武藝。即使是那些獨門絕學,也能夠被她一一看在眼裏。有一天,她或許會出去——曉這麼想,也任由她學,甚至會告訴她哪家的拳法過人,哪家的劍技優異,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動作,什麼技藝該如何去拆招。他就這麼跟她耗着,看着她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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