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二回:別骨化生
    施無棄追上來的時候,第二次異變發生了。

    首先這絕不是好事——不論是更加濃郁的瘴氣還是輕微震顫的大地,都不像是好兆頭。他遠遠就看到了交手爭執的人影,掩着口鼻加快步伐,抓着機會一把將慕琬撲開。他順勢絆了唐赫一腳,一成無心九成故意。該說,他的氣息在瘴氣中難以辨認,腳步聲又被淹沒在大地的低吼中,唐赫沒能察覺到他。當那陣疾風呼嘯而過時,他險些跌進泥潭。但運氣夠好,恰巧地面在那時的震顫將他扯回來,早一步晚一步場面都會很難看。

    這陣躁動是山海引發的。他念了咒,將木珠子的手串拋進旁邊的泥潭。在落進去那一瞬間,有一股什麼東西帶着泥漿,“接”住併吞沒了它。泛出的漣漪帶着凹凸不平的曲線,彷彿細小的蟲子們在泥層下蠕動。山海猜測,那是浮現出的某種古老的符文作爲接納的迴應。

    緊接着,“木”融化在深不見底的沼澤中,異象再度發生了。這時的震顫不同於之前,先前是整個地面都在晃動,而現在更傾向於某種“震動”,一種外物引發而非內部動搖的震動。施無棄將慕琬推回師徒倆的方向,回過神,警覺地看着瘴氣下的那個黑色人影。

    黑色人影的身邊多了一抹紅色。

    “哎呀,我差點兒以爲你要栽進去了。”

    “你去哪兒了?”

    比起詢問,更像是質疑朽月君“誰讓你去哪兒了”,或者“你竟然敢擅自決定”。

    “就在附近。沒什麼發現,這裏哪兒都一樣。我猜解除封印要獻祭點什麼的,老式的陣法總喜歡用血腥的儀式來彌補法術的欠缺。”

    唐赫懶得追問他自己是否也被算作了“祭品”的備選之一。兩撥人的目光依然尖銳,但那彷彿什麼呼嘯的聲音似乎越來越清晰,而引起震動的東西也在靠近一般。遠處,有一股黑壓壓的濃煙發出喑啞的低吟,好像在向此地靠近。

    “你怎麼……?”

    “結界被那傢伙打碎了。”施無棄瞪着他們,“在搞什麼?誰嫌命長了?”

    “……我們在尋找破陣之法,用了木相。”

    黛鸞接着山海的話說:“他猜此地是傷門或者休門。”

    “我是覺得那封印上就透出了九宮八卦陣的信息。但是你怎麼確定的?”

    “封印最強的中央開不了門,所以門一定在邊界。縱觀地勢,我們走過的是兩個陽爻。”

    “兩個陽爻?”

    他們看向那逼近的黑煙。黑壓壓的一片摻雜白色,形成一陣色調古怪的浪潮。仔細看來那些竟然都是手持兵刃,身披戰甲的陰兵。有些或許是從沼澤裏爬出來的,身上帶着噁心的泥漬,有些不知是從何處調遣,甚至是可能憑空生成的。不僅是地面,上方也是一陣凝滯的煙塵,彷彿空氣都是黑色的。

    “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爲什麼從別處來?”

    施無棄質問他的時候,山海心中浮現了一個隱晦的答案。他知道,自己可能失誤了。

    “因爲這裏的沼澤沒有屍體。”無棄擡高了聲音,“雖然我的靈力被剝奪了……但我能感覺到,地下沒有骨頭,什麼都沒有。爲什麼?因爲此地不宜埋葬治喪,卻宜征戰出行!”

    “所以這裏是……艮宮,生門?!”

    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因爲鳥居正佇立在坎宮一爻的中央……那是陰爻。”

    “……啊。”

    山海鮮少將錯愕直接寫在臉上。但這一切就說得通了。生門屬土,遭到木的壓制,破了吉相。可爲什麼?說明他們剛進來時的門其實就是正北,而非西北的開門……鳥居怎麼會佇立在休門,這又有什麼道理?

    有限的時間不允許他做過多思考。想要逃離此地,必須突破重圍。施無棄依然惡狠狠地看着朽月君,後者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無棄質問着:

    “你強行打碎封印,突破結界,身爲六道無常就沒考慮過這麼做的後果嗎!”

    “那又有什麼關係?”他一臉雲淡風輕。

    “你就沒想過破壞了門,怎麼出去?”

    “車到山前必有路啊,施公子。”朽月君滿目輕蔑,“你該不會是怕了吧?失去了率領百骨的本領,就沒別的招了?”

    “我可以解讀爲你是在看不起我麼?”無棄反嘲道,“我看你個妖怪才別因妖力盡失,不知所措了?”

    在此地爭吵絕對不是個好主意。陰兵殺得很近了,能聽見戰馬的嘶鳴。那些馬同他們的主人一樣,或盡作白骨,或半腐潰散,空洞的眼眶幾乎要鑽出蟲來。打頭的一個騎兵揮着豁口的大刀,從施無棄的側面兇惡地襲來。在他向後揚刀的一瞬,他一掌側推出去,視線也不曾轉移。恍惚間有一堵無形的巨牆,並向那個方位推去,騎兵就這樣將自己撞得粉碎,屍骨和戰馬化作粗糙的粉塵向後揚撒。

    唐赫注意到,朽月君的嘴角微微提起來。那表情有些生硬,有些笑不由衷。可他確實是笑了,比以往他見過任何帶有嘲弄意味的笑更加正式,更加乖戾。

    慕琬跑上前撿起那把豁口的刀,施無棄告訴她:“這裏我來處理,你們先走,我隨後追上。”慕琬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她點點頭,斬斷下一個襲來的白骨手臂並用另一手接過那帶着鏽跡的劍。她轉身將劍丟給山海他們,欲圖砍出一片出路。唐赫立刻越過兩人去追,但施無棄並沒有阻攔他。

    “很好……”

    朽月君的重音讓人聽不出意圖。他將浴衣寬鬆的袖子挽起來,別到肘部以上。過分白皙的膚色讓人聯想到終日不見陽光的病人,彷彿命不久矣。沒有了妖力,他那明顯屬於妖怪的猩紅指甲暴露出來。他的臉型似乎尖銳了些,顴骨沒那麼寬了,反而展現出一種柔和。或許他平日裏男性的形象也是刻意維持出來的。若不是現在才靠近了些,施無棄也沒覺得異樣。

    他突然消失了,像一團被風吹了一晃的火。但無棄的眼睛能看到,他縱身衝進兵陣,纖細卻極其有力的手穿透了數個陰兵的軀體和盔甲,將其擊散,像是戳破幾層乾枯的樹皮一般輕而易舉。他最後捅穿了一面生鏽的胸甲,一把攥住某人的脊椎,生生拽出一截完整的白骨來。攥到手裏的時候,它們已經被捏散成破碎的骨渣了。這裏已經是沼澤的範圍,但他在身體下沉之前便向後騰翻,踩中某人的頭盔,劃過一道紅色的弧從兵陣裏脫身,一手順帶拽出了一杆長矛,一腳將它踢向無棄的方向。

    這是個挑釁,而他不以爲意。施無棄原地轉身以削弱長矛的氣勢,一手抓住矛身劃出一道扇形。那些骷髏被整齊地攔腰斬斷,傳來噼裏啪啦的清脆響聲。儘管無需依靠任何法術的幫助,赤手空拳在金戈鐵馬間勢如破竹。兩人的手臂不斷地穿透、擊碎、捶打。有時會觸碰到尚未腐爛或腐爛一半的人體組織。誠然,那有些噁心,發出的聲響更不那麼悅耳。但亡人沼所能做到的分解是有限的,它們還保留着鮮血和內臟的特質,彷彿士兵們來到這裏時爛到什麼程度,就這樣一直保持着。血液是鮮紅的,些許腦漿還是白色。朽月君輕易將一顆完整的頭顱捏碎,另一手朝施無棄丟去一塊完整的盆骨。後者揚起手臂,用手刀順勢斬開,像一塊豆腐落到開刃的刀鋒,理所當然地一分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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