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一十八回:別作良圖
    滾燙的空氣幾乎要將人臉上的水蒸發乾淨。因爲熱,慕琬臉上只是覺得粘膩,卻沒有那種汗涔涔的感覺,彷彿這點水也被熱量剝奪而去了。

    她攥着傘柄,不斷地周旋於身旁浮現的火焰。那些火好像燒不傷她,卻比普通的火更加灼人,連帶着接觸性的刺痛與持續性的鈍痛,彷彿被一排針刺刮擦,皮膚內部又受到一記重錘。她完全無法接近朽月君,即使強攻過去,他三尺開外的地方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一旦靠近,便會感到猛烈的劇痛,不知到底是極寒還是極熱的刺激令人頭暈眼花。慕琬絲毫不懷疑,若能再接近些,他會將所有離他太近的東西在瞬間汽化,吞噬殆盡。

    她看向木棉沉沒的地方——她不確定是不是那裏,熱浪讓視線變得扭曲,沒有任何方向感可言。不僅是木棉,也不僅雁沐雪、青鬼,這一切都恍如昨日。一定還有更多人,更多爲他所殺和因他而死的人。

    他必須付出代價。

    在這種說不出的信念支撐下,她再次揮着傘,朝那彷彿不可一世的身影斬去。可傘穿透了他的身體,像是擊中了一個幽靈,一點點阻力也不存在。朽月君的影子一晃而散,突然在後面鉗住她的手腕,聲音比火的灼熱更早傳到耳畔。

    “你在打哪兒呢?”

    她彷彿聞到那股若有若無的、青蓮鎮時聞到的清香味道。

    毫無疑問,她會失去這截手臂,她沒有絲毫僥倖之心。腕部的陣痛幾乎令她瞳孔放大,內部的骨頭都在顫抖。她試着掙扎,但僅僅做出些許反抗就放棄了,那隻會帶來變本加厲的傷害。她看到,這裏的皮膚都冒出白煙來。

    “不過是個區區‘罪人’。”

    聽到這兩個字時,她才意識到朽月君離得太近。近到後頸的那部分皮膚都被這如蓮吐息灼得發燙,比任何火光的照耀都要鮮明。

    “啊!”

    這不是她自己的聲音——慕琬聽到火牆外黛鸞的驚叫聲清醒了些許。她無暇分析,因爲原因就此突兀地出現。有什麼從側面突破進來,她差點沒能察覺到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人身上沒有任何火苗,彷彿衝過雨簾卻沒有站上一滴水。手上被控制的力量消失了,相當唐突。在慌亂中她回過頭的一刻,周圍的整座火幕與火焰建成的穹頂,都在瞬間潰散、瓦解。

    她和外面的師徒兩人同時看到了這一幕場景。

    ——施無棄的手臂穿透了朽月君的身軀。是真正的紅玄長夜,而不是什麼幻影。那位置或許是丹田,或者更往上些——無所謂,他做到了。他穿過他身體的左手完全是紅色的,上面分明沾滿了血。而且,施無棄的手勢是併攏的五指,而不是拳。他本來就打算這麼做的,而不是僅僅將他打飛出去這麼簡單。

    朽月君沒有料到這一步,沒有。

    大量紅色的血液從他口中噴薄而出,身上的傷口也在向外溢血。那張好看的臉此刻是無人見過的驚異。但也僅僅止步於驚異,諸如疼痛與憤怒的感情,竟然一絲也不曾浮現。

    施無棄抽出手的時候他咳嗽了兩聲,又帶出了幾團血。周圍的火勢小了,但並沒有完全消失。他踉蹌着後退幾步,傷口也再沒有更多的血噴出來。站穩腳步後,他大口地喘了一陣氣。黛鸞想跑過去,但山海拉住她,施無棄也用乾淨的手做出制止的動作。

    “……呵呵,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喪心病狂的笑聲令人匪夷所思。朽月君笑了好一陣,彷彿真的如笑聲那般開心。他笑得喘不過氣,一面垂着臉搖頭,一面鼓起掌,整個人像是喝醉了似的不清醒。

    “厲害啊,施掌櫃!”

    大概是笑累了,朽月君雙手合十拍了一下,結束了這一幕的劇情。他深吸一口氣,語調頗爲感慨地說:

    “我以爲那一招至少能讓你三個月站不起身,慢慢爛在這片泥地呢。”

    “讓你失望真對不起。”施無棄攤開雙手,燃起兩團炙熱的火,“但你的把戲,我已經看穿了。既然都是地獄的常客,半斤八兩,就不要相互爲難了吧。”

    朽月君嘴角還掛着血。他用手背輕輕拭去,沒說話,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這時,一種劇烈的晃動感再次出現了。

    這不同於先前任何一種感覺,彷彿整個空間都在震動,可能讓人明顯感到,震源從確切的方向傳來。幾人都失去平衡,險些跪在地上。朽月君向震源望了一眼,忽然雙腳離開地面,懸浮在空中睥睨他們。再看他身上的那處血窟窿,好像已經癒合了,也可能沒有。衣料吸收了全部的血液,黑色的紋路在傷口處流動。

    “看樣子有些來不及了。有緣下次再見吧——如果你們還活着。但在那之前,我想……做點小小的紀念。”

    慕琬本能地警覺起來,因爲她感到朽月君的目光就停留在她身上。他打了個響指,自己手中的傘突兀地燃燒起來。這火焰是黑紅的,她先前從未見過這種黑色的外焰,比起帶來光明,它更像是要奪走什麼。火太燙了,在她鬆開手前施無棄將傘搶下來,可火焰還在蔓延,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它所燃燒過的地方空空如也。就這樣,在他們四雙眼睛前,葉隱露被黑色的火光吞噬,一點殘渣也不曾留下。

    施無棄徒手捧着看不見的東西,微微攥手,確認自己真的什麼都沒感覺到時,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他們再看向慕琬,都說不出話。

    她的面色變得慘白,如雪,如雲,如屍骸。

    那不僅是一把傘,還囊括了所有與式神的契約。她永遠失去它們了,它們會獲得自由,但相應的,這種被動的、掠奪性的損失,身爲役魔使必須全盤接受。作爲陰陽師,他們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契約的反噬。更重要的是天狗,它會如何判斷契約主的失職?這是否意味着,作爲陰陽師,她不再具備擁有這種血脈的資格?

    它會像傳言中的一樣,將“沒用”的她就此毀滅嗎?

    她不知道,她的腦裏像臉一樣慘白,像她的表情一樣虛無,或更甚之。

    朽月君對這個結果確乎是滿意了。不論是妖傘失去妖力,還是他動用了某種新的法術,都無關緊要。他露出欣慰的笑來,這樣的結果令他比先前笑出聲時更加開心。施無棄瞪視着他,他無動於衷。只有山海同時拍了他和慕琬的肩膀,看着中宮的方向,語調有些複雜,只是簡短地說了三個字:

    “他來了。”

    他帶着千軍萬馬來了。

    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如蝗蟲過境,即使他們還沒看清是什麼,但也不是猜不到。而就在這裏,在離宮,沼澤中不斷有手伸出來。這裏的骷髏兵沒有武器,而他們也絕不願意和這些東西交手。有些爛的還不是很完全,穿過沼澤上的火層,他們燃燒着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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