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二十八回:畫龍點睛
    黛鸞爬到屋頂上的時候,施無棄正在曬月亮。

    “怎麼還沒睡?”嘴上說着,施無棄勉強挪了挪屁股,“當心明天起不來牀。”

    “晚上喫多了,睡不着。”

    屋頂是個小平臺,旅店牽了繩,掛着衣服。晚風不住地吹,讓衣料時不時蕩起來。大片的影子在月光下起落飄搖,光怪陸離。

    黛鸞上來的時候拿了塊點心,不知道是不是廚房偷的。她往旁邊一坐,就開始啃,完全不像喫多了的樣子。所以施無棄猜她有心事,但現在還沒打算說。

    “你師父讓你來的?”他問。他離開屋子時山海肯定醒了,保不齊沒睡,也沒過問。

    “怎麼,我自己不能擔心你啊?”

    “擔心我?省省吧。多想想你自己,還有你屋裏那盞不省油的燈。不對,炮仗。”

    “炮仗老早就睡着了。”她停了嘴,也望着月亮,“我感覺炮仗……就跟水打溼了似的,怎麼都點不着,光冒煙兒,但是不炸了。”

    施無棄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原因。那把傘一定很重要,那些符咒和式神,都要花很久的精力,是長年累月的成果,是時光的沉積。那是她的刀,是她的劍,是並肩戰鬥的如同伴一樣的東西。

    “出城前,可能要先幫她整一把好刀。水無君還接單嗎?”無棄開着玩笑。

    “她用不慣吧?而且水無君不是已經很久沒有鍛刀了嗎?”黛鸞說,“對了,知道嗎?你消失的那天,慕琬差不多就這個樣子。”

    “這可真是太榮幸了。”

    “哎,你怎麼不睡覺啊。我起夜的時候,擡頭就看見你在房頂兒。”

    “不困。”他只是簡單地說。

    “好吧……我也不困。”

    兩個人又吹了半天風。入春後,蟲鳴聲逐漸密集起來。偶爾傳來奇怪的鳥叫,不知道是哪種夜間出沒的飛禽。

    水無君不在,但他明天還會來。他說無樂城那邊又有了麻煩——大麻煩。事情還沒有鬧到某種不可挽回的地步,否則蒼曳城也一定會受到牽連。但再拖下去可就說不準了,這件事必須處理掉。據說,和鶯月君還有密不可分的關係,解釋起來很複雜。結果如月君把事兒莫名其妙就託付給了他們,實在令人無言。

    至於雲戈……他的父親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按照水無君的說法,他會答應給成幽鑄那一枚鈴鐺,是因爲他拿雲戈的生命作爲要挾。年邁的匠人鋼鐵般堅固的意志,一夜間潰散瓦解。雲戈想了半天,一個人把自己關在鑄造室裏,說什麼也不出來了,估計是想一個人先安靜一會。

    事情其實沒那麼簡單。回來的路上,水無君突然告訴他們,其實雲戈的母親,也死在成幽手裏。那時候雲戈還不算大。就在一個比今夜還靜的夜裏,成幽出現在母子二人的臥房裏。雲鐗忙完一天的工作剛剛回來,被此人的出現嚇得說不出話。他更不敢叫嚷,怕驚醒了榻上的老婆孩子。屋裏有股淡淡的香,是一種迷藥。

    成幽輕聲說明來意,雲鐗大發雷霆,讓他滾。唯一一次高聲的怒吼,也沒有驚醒睡夢中的二人。於是成幽說:“既然你拒絕了我一次,那便只能留一個了。你選一個?”

    雲鐗怒不可遏,卻不敢輕舉妄動。他腰間還有工作回來帶的刻刀,他悄悄摸上去,慢慢靠近。在這番語言的刺激下,雲鐗起了殺心,試圖令他一擊斃命。成幽反應更快,趁他撲過來的勁兒一把奪下刀,深深插進妻子的喉嚨。這刀阻斷了她的發聲,血和氣都被刀刃堵住,小云戈被他用繩匆忙拴在背上,打了個十字,匆匆放在沿路友人的家門口,臨走前瘋狂地拍門。當時繩子打了死結,他用另一把更鈍的小刀磨斷了繩子。結果路上,妻子就斷了氣。

    很難說她的死是否還有迴旋的餘地。也許當時睡在那邊的不是妻子,那他失去的可能就會是兒子,不論哪個他都不想少,這本身就是一個毫無人道的、不應存在的選擇題。也許他去得再早些,妻子也不一定得救。再或者,他答應成幽的要求呢?他不清楚知道結局的自己會做出何種選擇,因爲命運從來不給人重來的機會。

    當聽說這件事後,山海他們很難想象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麼殘酷的故事。但云鐗將這件事瞞起來了,只說母親半夜發了病,要搬到醫館去住。雲戈也是太聽話,從不鬧着要去看孃親,只要父親說他看過了便也不追問,可他分明是期待母親早日回來的。他學着打水掃地洗衣做飯,還跟着父親繼續學藝,直到再也瞞不下去時,他纔對雲戈如是說,她“病”死了。

    什麼病,他一直說不清楚。但云戈或許是早有心理準備,只是默默點了點頭,說想去母親的墳看一眼。墓碑應當比他猜的時間要立得更早,但石料選的好,碑文又是他親自刻的,經久不褪,也不知雲戈是否看出端倪。就算覺得不對,他或許也只能猜到,父親是怕自己傷心才瞞了這麼久。這個爲了保護孩子脆弱心靈的善意的謊言,連同他心中經久不褪的愧怍,一併埋葬在這方小小的土地裏,不見天日。

    聽說,那天下着雨。黛鸞就想啊,雲鐗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將亡妻的屍體寄存在郎中那兒,又洗淨手上的血水,藏住衣服上的血斑,淋着雨,若無其事地來到友人家接孩子。兒時的雲戈會哭鬧嗎?因爲醒來見不到父親,也見不到母親,只有眼熟的叔叔一家守在牀邊,小心翼翼地等他醒來,等他父親回來。雲鐗還要安慰他,將他推給友人家的老人去擦眼淚,自己卻頂着一身溼漉漉的行頭,在友人面前訴說着路上編織的、蒼白空曠的謊言。

    一說就是一輩子。

    不論走到天涯海角,他都無法擺脫那個殺害妻子的惡鬼。而這惡鬼還對自己的孩子垂涎三尺。他不得不低下頭,戴上如惡鬼般的能面,成爲惡鬼的幫兇。

    “你爲什麼不告訴雲戈,卻告訴我們?”

    當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悲哀的故事裏時,山海這麼問水無君。

    “因爲如月君沒讓我說。”

    這時,可以默認他說給他們聽,也是如月君的授意了。畢竟黛鸞知道,按照他一貫的性格,走這麼點兒路,他半個屁也憋不出來。

    現在已經過了清明,他們沒趕上下雨的時候。或許之後還會下,也可能不會。但明天應當是個好天氣,畢竟今夜的月亮是那樣好看。

    “我在想,師父說過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黛鸞終於忍不住沉默,她突然這麼說。她看着施無棄的側臉,看着那流動的暗金色眼眸,猜不出他到底經歷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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