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八十三回:無是無非
    祈煥從廢墟中用力探出半個身子來。

    方纔的墜落持續了很長時間,簡直與他們來時的靈脈差不多,因爲這裏實在是太高了。但幸運的是,這給祈煥足夠的時間召出一排紙人來。小小的紙人連接起來,像幾條長長的帶子貼着他們,將幾人從四下拉攏過來。落地的時候,幾圈環形的紙人將他們包圍起來,任何落石都只會擊打在一層看不見的罩子上。

    漫長的崩塌過後,他們被擠壓在巨大石塊之間的縫隙裏。柳聲寒傷到了腿,所幸只是輕傷,只是行動不便。傲顏和祈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密集的岩石和土塊中扒出一條路。他們努力將聲寒帶出來,終於有功夫打量周遭。他們依然在山上——但這裏不是山頂,而是“山臺”,四面八方仍是高低不齊的山峯,這座最高山所崩潰的位置,也就是迦樓羅神力所影響的範圍,就截止在這裏了。

    他們在哪兒?

    黃沙彌漫,要讓空氣變得如以往通透,還需要很長時間。現在,人工建造的殿堂殘骸已經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山腰的樹木。有些地方很潮溼,大約是河流的影響。甚至,他們還能看到白花花的、仍堆在一起的髒兮兮的積雪。在這個高度,它們應該很快會消融吧。

    “老白!老白你在哪兒——”

    “白少俠?白少俠——”

    他們在巨大的廢墟間徒勞地喊着。碎石間的縫隙吞噬了迴音,讓人聲變得更加無力。突然有張髒兮兮的小紙人,搖搖晃晃地走到祈煥腳邊,用殘餘的一隻細胳膊指了指一個方向。祈煥連忙向那邊跑去,君傲顏見狀,直接背起聲寒追了過去。

    幾人走了很遠的路,終於,他們在石堆上看到有人的影子。沙土讓三人呼吸困難,尤其是跑了這麼久,更是咳嗽不止。聽到他們的動靜,那人影也沒什麼反應。不會是摔沒了吧?祈煥爲這個想法感到惶恐,顧不得瀰漫的煙塵,粗略掩着鼻,跌跌撞撞跑了過去。

    他率先從塵土間窺探到的,是一抹駁雜的金色。匍匐在地上的,是仍生着翅膀,卻已經化爲人形的迦樓羅。當祈煥趕過去時,這一帶的粉塵竟然稀薄些,或許是被驅走了。迦樓羅大口地喘氣,面前是斑駁的血跡,可能是之前咳出來的。他扶着額頭,鮮紅的血從指縫間溢出。是嵌着如意珠的眼眶嗎?

    “他在哪兒?”

    祈煥不想管這個,他只想知道白涯在哪兒。方纔追上來的傲顏與聲寒想的也一樣。

    迦樓羅沒有回答他。他鬆開那隻手,錯愕在瞬間侵佔了祈煥的腦海。

    血倒不是來自於他的眼眶,而是他的手——他的掌心被劃破了。

    被如意珠的碎片。

    混合着紅色液體的殘渣金光閃閃,血污並不能將它的光彩埋沒。但它無疑是支離破碎的了,數個殘塊被託在他的手中,像被打碎的滿月。

    迦樓羅忽然用力攥緊了手,它被完全碾成粉末了。金色的粉末混合着更多的血落下去。流淌着的液體泛着星星點點的珠光,像某種昂貴而美麗的脂粉。

    祈煥定了定神,又問:“他在哪兒?”

    “來這邊!”

    柳聲寒被傲顏放下來後,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個方向去。她好像發現了什麼,忽然朝他們大喊。於是祈煥和傲顏撂下這失去神力的神鳥大人,往聲寒那裏去了。有什麼東西唐突地從柳聲寒面前的石堆裏破出,她後退幾步,險些被流石砸傷。許多石頭被融化了,發着光的黏稠熔岩順着石堆流淌,周遭的地面被燒得漆黑。

    陵歌掙扎着爬出來,朝着迦樓羅的方向爬去。

    祈煥沒有阻止她,他忍着熾熱從相對乾淨的坡面爬上去,君傲顏緊隨其後。他們在凹陷的坑裏看到一動不動的白涯。他的衣服破破爛爛的,皮膚上覆着血與灰凝結的鎧甲。

    “還有氣,還好……”

    傲顏略微鬆了口氣,但不敢完全鬆懈下來。他大概是直接被摔到地面的,在墜落時,憑簡單的動作和靈力潦草地護着自己。即使是昏迷不醒的狀態,他雙手依然攥緊了彎刀。祈煥掀不動他,試圖將他的手掰開以減輕重量。白涯忽然猛地咳嗽一聲,瞬間恢復了神志。他的手攥得更緊,同時用力掀了祈煥一把。

    “我去,你這身子骨真夠硬朗的!”

    他用力咳嗽了幾聲,些許積血涌了上來。他隨意地抹去臉上的血,紅着嘴說:

    “你——咳,呼……咳咳,你真是什麼時候都要惦記……”

    “你別血口噴人啊!”

    “呸。”

    說着,白涯吐出一口餘血。

    “是你打碎瞭如意珠?”傲顏問。

    “我沒得選。”

    “不,我不是怪你……罷了,我們先出去。”

    當他們相互幫扶着,重新站在傷痕累累的兩人面前時,駭人的沉默與黃沙一併瀰漫在空寂的夜裏。偶爾,有不知何處的滾石滑落的聲音。不多時,便會重歸寂靜。

    先前高聳入雲的山峯與富麗堂皇的聖堂蕩然無存。誰也沒有想到,讓一切崩塌成看不到盡頭的廢墟,只是一夜之間的事。許許多多的妖怪都消失了,他們都被掩埋在這片廢墟下,或是墜入更深的山澗之中。最初的住民,僅有相互依靠在一起的,殘破不堪的兩人。

    “半妖……”

    白涯有些踉蹌地上前一步,將黑色彎刀插在地上,直起腰,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即使在聽到這兩個字後,二人也沒有任何反應。或許,他們連反駁的力氣也沒有了。

    “……半妖——你們都是。”

    “什麼?”

    其他人懷疑自己聽錯了。尤其是祈煥,不可思議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不,等等,你是說他們都是半妖?這怎麼可能。”他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他們算是最有權勢的了……怎麼可能都是半妖?他們不是最討厭半妖嗎?”

    “我一開始就覺得奇怪。”白涯用白色的彎刀指了指陵歌麻木的臉,“若是與我們爲敵的命令,她有數次對我們下手的機會。但她沒有,因爲我們身邊多了一個人。”

    傲顏不解:“你是說茗茗?”

    “她不該畏懼那個半妖,但她也從未對他下過手……”

    “她同情他。”柳聲寒補充道。

    “同情?”

    “同爲半妖的共情。”白涯頓了頓,短暫地調整呼吸後,接着說,“我在與她近身搏鬥時證實了這點……她隱藏得很好,但只要距離夠近,還是會露出破綻。她的妖氣很渾濁,不夠純淨。雖然我沒有察覺到人類的氣息,可她也不是純粹的、完全的妖怪。而且那對扇子,我也注意到了。裏面大約有迦樓羅的神力,若是沒有扇子,她便不能變回原形了。”

    君傲顏恍然大悟:“天呢……我正納悶,爲何她與我交手的時候不變回去。我這肉體凡胎,完全扛不住妖火,我還生怕……”

    柳聲寒道:“所以如意珠碎了,她失去了妖力的來源,也無法維持妖鳥的形態了。”

    “陵姑娘,我真的想不明白。現如今,你一定知道你敬愛的大人,也是他所厭惡的‘低賤的物種’,還打算這樣不顧一切麼?你一定知道她是半妖——”祈煥轉而向迦樓羅詢問,“因爲你也是。可你爲什麼也要護着她?她知道你……是半妖嗎?”

    迦樓羅並未回答,但他搖了搖頭。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陵歌的聲音在顫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憤怒。

    “你仍是執迷不悟,我們也無話可說。但還有一事,我想請教……”君傲顏也向前邁了一步,“你完全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建立屬於半妖的秩序。這樣你們也不必掩飾身份了。可你偏偏要將半妖判定爲最底層的存在,這又是何苦?誰若質疑,便用實力說話,打他個心服口服,怎麼偏偏要鬧這麼一出。”

    迦樓羅微微張口,血在脣邊乾結。他蒙上塵埃的長髮不再散發光澤,華麗的長袍也破爛不堪。他停頓了一陣,終於說話了。

    “你們不會明白。半妖,是不會爲任何人所信服的。你大可將一切反對者踐踏在腳下,建立起更加血淋淋的秩序……但人言可畏,即使這一帶的人服從了你,外面也會有流言蜚語層出不窮,麻煩只會一個個來,根本沒有平靜可言。何況,一屆神靈,竟是人不人妖不妖的東西,說出去也不過是笑話一場。爲了擡高一方,便要輕賤別人——輕賤所有。”

    他是如此坦然。

    “……我知道了。也許你是對的,可我們依然無法認同。”君傲顏低聲道。

    “我們無需誰的認同——也不再需要誰的認同。”

    迦樓羅忽然露出笑來,帶着些許疲憊,以及那從未變過的似有若無的輕蔑。而同樣是那一瞬,他的眉目間流露出一種嘲弄的陰冷,也不知究竟想要取笑誰。

    可很快,他的表情很快又變得柔和。他確乎是坦然接受這個結果了。

    “是殺是剮隨你們。但……不要難爲迦陵頻伽。她本是……”

    “沒那麼容易。”白涯忽然打斷他,鬆開了拄着刀的手,朝着他攤開,“寶物呢?寶物是什麼?先交出來再說。”

    迦樓羅還未說話,陵歌忽然站起身用力將白涯推開。白涯沒站穩,狼狽地向後跌去,其他人連忙扶住他。陵歌視死如歸般攔在迦樓羅的面前,張開雙臂。

    “你們做夢!不可能!絕不可能!”

    白涯恍惚覺得她張開的不是兩隻血跡斑斑的手臂,而是一對鮮紅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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