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八十四回:無關風月
    你爲什麼要做到這步?就因爲他沒有揭穿你,還待你不薄?只是因爲你有用而已啊!因爲你作爲半妖,仍有很強的力量。若是他看中你的實力,威脅你言聽計從,這我也能理解。你該知道他是如何兩面三刀的,今日這麼對別人,他日一定會將刀對準你,你怎麼不明白?”

    同爲女性,也同爲戰士的君傲顏其實很理解她的舉動。她當然在軍中見過許多超越生死的戰友之情。忠君愛國,到哪裏都是可歌可泣的。可事到如今,這又是圖什麼?終究是君臣有別,以他們的關係,陵歌不過一介手下。她有數次從這荒唐規矩中逃逸的機會,卻從未想過。即使在之前的交戰中,也有不少聖堂的侍衛試圖在戰亂中逃離,只有她是真正忠誠的。

    “不明白的是你們……你們什麼都不懂。”陵歌冷笑道,“不過是羣區區人類……”

    “你也不過是個半妖,有什麼可囂張的。”白涯瞥了一眼她,不知她的傲氣從何而來,“我們本職也並非劫匪,並不想走到哪兒,都是打砸搶。只是,你實在不配當一介君王,既不能打,執政的水平也就那樣。還是趁早把東西交出來,當個普通角色,從此離開這裏。”

    迦樓羅並未說什麼,陵歌卻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有什麼話要講。

    從她嘴中傳出來的,卻是一陣輕揚的吟唱。

    那一瞬間他們覺得全世界都安靜下來。潺潺的細流,融化的積雪,飄浮的塵埃,一切都凝固在時空裏,像是被看不見的妖力封印住了。可實際上,它們分明是在運動着的,依然生動,依然鮮活,只是幾人的感官都變得更遲鈍——或說更敏感。這感覺難以形容,就像是你清醒地察覺到周遭一切都在發生什麼,又清醒地意識到以自己的力量什麼也無法干涉。能力與精神的感知發生了某種錯位,難以匹配。

    是這陣歌聲強化了些什麼,又削弱了些什麼。

    他們只能聽到一種純粹的、幽幽的歌聲。這陣吟唱是如此清冷,與它主人所散發出的熾熱截然不同。這陣如泣如訴的韻律在帶給聽衆些許感觸之前,首先給予他們的……

    是摧心剖肝的劇痛,痛徹心扉。

    這些聲音以最溫和的方式從耳朵流進體內,然後以最殘忍的方式由內而外地啃骨吸髓。像是數以千計的鋼針同時被一點點打入身體的每一根骨頭,極薄的鐵片被小心翼翼地插入全身的關節,將身體結構緩慢地分開。然後是肉,彷彿數萬條牙尖嘴利的泥鰍,扭動着身子,努力啃食着要從肌肉間開出一條條路,在皮膚下瘋狂地涌動。皮膚很癢,然後開始發麻,隨着吟唱節奏的轉換愈演愈烈。

    這是置人於死地的,迦陵頻伽獨有的歌聲。

    毫不誇張地說,白涯感到自己的腦漿要震碎了。鼻血流出來的時候他毫無察覺,因爲身體每處皮膚都是麻木的。他的視線像是一根震顫的琴絃,怎麼也看不清東西。那紅色的身影變得模糊,他沒辦法拿刀攻上去——他甚至瞄不準,他也摸不到刀究竟在哪兒。直到白涯看到地上突兀的紅色時,他摸到臉上,才發現自己流血了。有些是從鼻腔涌出的,有些是他接觸到自己時摳爛的。他的觸覺也失靈了,連碰到什麼東西都難以察覺。

    他該慶幸這不是腦漿嗎?

    別人怎麼樣了?

    脊椎骨也沉重不堪,他甚至連簡單的回頭都做不到。一場惡戰後白涯本就很虛弱了,客觀情況與他引以爲傲的個人意志無關。天殺的,不是真要交待到這兒了吧?這女妖竟然還留了一手,在這兒等着他們……

    吟唱戛然而止。

    忽然間,那種獨屬於自然的音律慢慢回來了。它們的恢復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些許與先前那“安靜的吵鬧”不同的聲音,都令人感動到潸然淚下。遠處深山夜雀的啼聲,還有時不時出現不知名小蟲振翅的聲音。微風拂面、樹葉摩擦、細流涓涓,這些屬於自然的微弱的轟鳴緩緩地佔據耳畔。不過,白涯率先聽到最清晰的,還是一陣令人反胃的乾嘔。

    他在猛回頭的時候還是有些眩暈,對身體恢復程度的錯誤估計險些讓他扭傷脖子。他看到君傲顏止不住地犯嘔,或許也和這不同尋常的歌聲有關。

    白涯再轉過頭時,發現迦樓羅從後方死死地捂住陵歌的嘴。那力道,簡直像是要把她的脖子擰掉一樣。但他一定是兜着力氣的,只是陵歌用雙臂扒着他的手,用力往下掰扯,不想讓他阻止自己的歌唱。

    迦樓羅的指縫滲出新鮮的血。陵歌終於掀開他,劇烈地喘着氣。那些血都是從她喉嚨裏涌上來的。她的臉色很白,不知是方纔被勒的,還是在更早的時候就不對勁了。

    陵歌用力吐出自己口中的血,差一寸濺到白涯的褲腳。他沒有後退,只是怔怔地看着陵歌。很快,她也開始嘔吐起來,夾雜着劇烈的咳嗽。有些許白色固體碎屑被噴了出來,是細小的骨頭殘渣。那是別人的,還是她自己的?白涯沒讓自己多想。

    他明白了一件事,相信別人也明白了。

    面前的這個半妖,僅擁有迦陵頻伽一半甚至不足一半的能力。她若想像是普通的同族一樣歌唱,興許,是要付出生命之流的沉重代價。所以她在之前纔沒有唱過歌嗎?不然他們哪兒還能活到現在呢?

    “夠了。”迦樓羅輕聲說,“不必要做到這一步。”

    陵歌癱在原地,終於將口中的血清乾淨了。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迦樓羅忽然站起身,繞開她,走到幾人面前。他靜靜地凝視着白涯,視線掃過身後的幾人,隨後重新將目光落到他的臉上。那種說不出的威嚴凝滯在他面龐,始終不曾褪去。只是,這次再無笑意了。

    “想要寶物是嗎?我可以給你們。”

    “早、早點這樣,也不至、至於……”

    祈煥的聲音有些發顫。他的狀態也很不好,並沒有很快從吟唱的影響中走出。但至少,他已經能弄清目前的形式了,真是可喜可賀。

    “不——咳啊,不行!”

    陵歌想站起來,卻在剛邁出半步時就跌倒了。迦樓羅並沒有回頭。

    “我有個條件。”他的狡猾倒是一如既往,“你們若不答應,我便讓她唱下去。就算你們玉石俱焚,我也穩賺不虧。你們若答應,倒是能省很多事呢。”

    “雖然我很不喜歡別人和我談條件,但你先說來聽聽。”

    白涯的雙手已經重新奪回了雙兵的主導權,他堅毅的臉依然無所畏懼。

    “放過她,就這麼簡單。”迦樓羅笑了笑,“她本是血統純正的迦陵頻伽……卻因輕信人類,失去了一半神力。有人類的男人騙了她的感情,她很單純。待得到她完全的信任後,他欺騙她,說自己家中有病重的妹妹,得到了她近乎全部修行凝聚的靈珠。可他最後拿去,治的是他的青梅竹馬。她病好以後,拖家帶口離開了這裏,留下她一個人,受盡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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