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一百三十回:無敗之地
    白涯所聽到的,是另一個女性的嗓音。她的發音似乎更爲標準,音色也更成熟。不論她真實年齡幾何,從聲線聽來,大抵是名中年的鮫人。

    他探出頭,朝外張望。海水中浮動着數名鮫人,都是和泉姑娘一般,人身魚尾,鱗片覆身,盡是些新面孔。他們的樣貌與人類極爲接近,一個個都是碧色的眸子,而發與鱗色澤各異。尾部的顏色不算太過鮮豔,打眼瞟過去,各自之間似是相差不大;定睛端詳,則會發現每位鮫人的魚尾各有自己的斑斕色彩,赤橙藍綠不一而足。

    有幾位鮫人看起來比泉姑娘更爲年長,面目沉毅,身形健碩,應該正值壯年。他們的尾巴顏色也更深,白涯猜想,他們尾鱗的色澤也許與年紀息息相關。

    不止是前方或左右,頭頂也有鮫人徘徊,視線自四面八方投來。這海中的環境,導致他遠比在地面上被圍觀更爲尷尬。除了泉姑娘,所有鮫人都虎視眈眈地盯着這邊,彷彿時刻準備着將他拖出去問斬似的。

    無論境況如何,他總是要面對的。況且,他並無所懼。

    白涯緩緩走到海底微弱的光線裏。這時他纔看出,自己身上披着一件極輕極薄的披風,依稀折出茄色來。照常理而論,這種厚度的布料,應當是幾近透明無色的。不知鮫人到底有什麼樣的能力,老太太織出的這匹布頗有光澤,微光穿過,在地面投下色彩雅緻的影子。那是種淡雅的紫,隨波光變幻粼粼,如盛放的桔梗花。

    鮫人們也看見了。當目光接觸到披風的一瞬,他們當即炸了窩,七嘴八舌,用白涯聽不懂的語言大聲說着什麼,從聲調和肢體語言來看,應當是在憤怒地指責他。人羣中有一箇中年鮫人女性,衝着他嚴厲道:

    “大膽賊人!即刻歸還我族織物!”

    白涯聽出來,她便是先前喊他出來的那位。她生着橘色長尾,鱗片鮮麗。一頭微卷的紅褐長髮則黯淡許多,隨波飄搖,顯得頗爲乾枯,如同浸泡日久,只剩下網狀葉脈纖維的枯葉。她的眼睛尤其大,甚至比其他同族更明顯,略微突出,雖也是水靈靈的,卻使白涯頗感古怪。結合她赤橙色的尾巴,白涯一時分神想起了富人家的後院,池塘裏頭豢養的金鯽魚。

    他很快收攏了思緒,指了指身後老太太呆着的角落,迴應了對方的質問。

    “是老人家給我的。我白某生平誠然有數次行竊,卻從不曾偷過你族一針一線。”

    橙紅尾巴的中年鮫人恍若未聞,板着臉不贊成地搖頭:

    “把它脫下來,你不該碰我們的東西。”

    這時,泉姑娘撥開了人羣,湊到她身邊快速解釋起來。白涯聽見的依然是鮫人的語言,不過,隨着談話的繼續,橙尾鮫人緊繃的臉鬆懈了些許。她猶豫地看了白涯一眼,不再如先前堅決,閃爍的眼神多少透出了動搖遲疑。

    其他鮫人們也面面廝覷,可偶爾瞥到他們的臉上的表情,能看出肅然戒備依舊不減。泉姑娘片刻不停地舞動着雙手,持續辯解着什麼,她的同伴們議論紛紛,最終都看向了那位中年女性。她大約是這數十人中最具權威的一個罷。現在,她微低着頭,託着下巴,晚霞般流光溢彩的尾鰭輕輕拂動,好像在思考什麼難題。

    再擡頭時,她不知對身邊的鮫人們說了句什麼。他們紛紛頷首,魚尾擰動,轉向了白涯。

    白涯暗道不妙。這一個個鮫人起手的動作,都令他想起了不久前剛受到的襲擊。

    他立即停止了打量,果斷倒地一滾。果然,大量冰刺射向了他方纔所處的方位。儘管他閃過了第一波攻勢,剩下的攻擊也如跗骨之蛆,死死咬着他避讓的影子一路尾隨。他甚至不及起身,在地上迅疾翻滾騰挪,直到抵達空地的邊緣,縱身撲進了海里。

    他做好了阻力劇增的準備,然而事實大大出乎他所料。海水不曾阻礙他分毫,反而卸去了地面對他拉扯的力量。他急劇扭轉身軀,幾串冰刺擦着身畔劃過,像笨拙的鈍器錯過矯健靈蛇。緊接着,白涯翻身魚躍,身體便靈活地往上一躥,高高避過了下方衝過的一道激流。這不僅遠超平日他在水下的速度,甚至在他的感受中,都能與泉姑娘的行動相匹敵了。

    鮫人們的攻擊依然沒有停歇。從他偶爾的一瞥裏,能看見襲擊者有力的魚尾,折射出各般色澤。動手的主要是青壯年,除了冰柱與急流,他們還掌握着五花八門的水法。海水被凝聚成球,巨石般沉重地投擲向他;抑或化作細密水刃,劃過他髮梢,險之又險。

    幸好,他們的人數不算太多。朦朧裏白涯看不真切,他調動起全部精神感受水流不同尋常的涌動,靠此時無端敏捷的身手躲閃。閃不過的,只能以雙刀格擋。這樣的打鬥使他必須全神貫注,許久,才發覺異樣。

    經過了這麼多劇烈動作,他卻似乎並沒有感受到缺氧。

    自己是不是沒怎麼呼吸?剛纔他有因爲氧氣不足,而出水換氣嗎?

    他依然看得見,可一旦分心留意,便感覺視線略有模糊,像隔着薄而透的花瓣。白涯抽出空隙,藉着揮刀的動作一摸。有絲柔的東西飄蕩在面前。

    是泉姑娘的姥姥爲他披上的布。金沙中文

    在這鮫人的布料包裹下,他能在水中自如暢遊,乃至在布匹裏呼吸。披風很長,餘出的部分在腳下盤纏,隨着身體的轉動卷在一起。當散開時,這些末端本看不出什麼顏色,層層疊疊後,卻有了可見的淺淡色澤,如泛出紫色的雲霞。它們仍是半透明的,疊加到一起,纔在水波中顯出了輪廓,像繁複綻開的花朵,也似一條飄逸的魚尾。

    白涯無暇驚歎太多。許是因術法不見成效,一名鮫人忽然手持利刃,向他直殺過來。兵器上生有鏽跡,鮫人男子揮舞起來倒是一副勢不可擋的模樣,悍勇地朝白涯劈刺。白涯認出他是早先回到此地,與泉姑娘爭執的那一位。

    他的尾部翠綠,有一片小小的破洞。

    洞尾鮫人來勢洶洶,倘若沒有老人家的布料,白涯倒不知道自己扛着水中阻力,能否以快打快,迅速將他制服。而在此時,同樣能順暢行動的白涯立即就捕捉到了對手的破綻。尾巴上的破口讓這鮫人的轉向出現了遲滯,儘管微小,對白涯而言也足夠了。

    不遠處有一塊巨大的礁石,如碑般樹立。白涯掃了一眼,心中有了打算。他對着鮫人身側躥了出去,繞向背後。鮫人連忙扭腰揮刀,頃刻間白涯已再度轉身,把對手變向的停頓進一步擴大,也有意引着他往礁石邊去。沒用兩回,不等鮫人看出他的盤算,他出手如電,一把抓住躲避不及的洞尾鮫人。或許是那個破洞影響了他的活動,這位鮫人並不總能恰到好處地保持平衡。白涯藉着衝勢一鼓作氣,將對方按上了石壁,另一隻手揚起彎刀,下一刻便要朝要害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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