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白夜浮生錄 >第二百一十一回:無處可逃
    “你爲什麼會想殺他?”

    鶯月君感到真實的困惑。即使万俟家做的事也不是她所認同的,但她顯然也無法理解蟒神的行徑。賦予詛咒,引發不安,然後等待他回到不安的源頭。這簡直就像是將一條外來的魚扔進魚缸,看它備受欺凌後,又撈出來扔掉一樣。

    “不錯的比喻。”它誇讚道,“我知道,可憐的孩子終於有一天會回來……回到這裏,回到真正的起源。這很有意思,對吧,像是一些特定種羣的魚的回溯。人類究竟與你們所輕視的生物有什麼區別,我並不清楚,但這正是我喜歡你們的地方!”

    “……所以?”柳聲寒也有些聽不懂。

    “所以我只是,‘拿回來’而已,不是要殺他,明白嗎?我沒有要殺他。這條魚只是染病的壞魚,我讓它在無形中將名爲不安的瘟疫蔓延……既然它遲早都是會死的,我就將它撈出來。我放進去的,拿回來的,都是我的東西。”

    “無法理解。”

    “喔——您當然不會理解了。畢竟弒父戮母這種事,對您來說也只能體會到復仇的快樂罷。但現在的您,顯然連這種快樂也無法明白。您的心到底丟到哪裏去了?所以六道無常,盡是一些無心之人麼?正常人誰幹得來這檔子事呢。”

    “無禮!”

    柳聲寒罵罷,默默看了一眼鶯月君。但她終於明白鶯月君當初是如何對付它的,又爲何閻羅魔會派遣她來。她生前的事……有些複雜,她是被妖怪養大的,對人性的理解不同於其他人,而且她的心臟,也被贖罪之名藏了起來。在她破解那時誘導自己言靈之前,她對人間瑣事永遠難以共情。

    所以那時候的摩睺羅迦……還拿她沒有辦法。遺憾的是,現在它不需要拿她有辦法了。

    “你們只要成爲溫牀就可以了,此外也沒什麼價值。我想你們的大人不會介意。”

    “對六道無常的存在本身出手,就是公然向那位大人宣戰。”

    “你覺得我會在乎?”

    很遺憾,如月君雖然亦是強大的無常鬼,但她擅長的事在這裏似乎沒什麼用武之地。若是下毒,恐怕人間之毒對畜生道的毒物來講,只是小孩的把戲;若是幻術,欺騙視覺感官的方法比直接在心靈上烙印,顯得太過淺顯。若是霜月君想必還能與它一戰,但那傢伙……恐怕就算拉到這裏來,大概率也只是看戲而已。雖然他在音樂天一役前就通知了武國,讓君亂酒率兵趕來支援,但他們不過是運氣好,恰巧贏了。若是差那麼一點,這就是拿兩國陪葬。

    在極短的時間內快速完成以上的思考,柳聲寒輕輕嘆了口氣。摩睺羅迦注視着她,泛起血泊漣漪般的笑意。

    “我原本也很欣賞您……但若是要妨礙我,你還是安靜的好。”

    “我倒是很意外,我有什麼值得你欣賞的地方。”

    “對生死的思考。”

    “……是嗎?”她微微頷首,“我甚至自己也沒能弄清這些。”

    “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如果……你的小朋友們不吵的話。”

    它一打響指,數根黑色的尖刺拔地而起,攔在白涯的面前,險些擦破他的鼻尖。他感到一陣頭皮發麻,慢吞吞地轉過頭,一臉憎惡。看上去,是如意算盤落空了。白涯已經確定,這怪物不僅能察覺到某人此時此刻想的什麼,還能在同一時間廣泛地搜查任何潛在的心理活動。想趁它不注意去偷襲本體,果然是他想得太過簡單。

    但摩睺羅迦似乎不太介意。它斜眼瞥了攥着斷刀的白涯一下,又懶懶地掃視了一眼那兩個眼神空曠的人,繼而轉移到了柳聲寒身上。它像是還想說些什麼,不過略做權衡,沒興趣說它原本想說的事了。

    “我對生死沒有看法。”柳聲寒如實說,“那就是必然會發生的一件事。”

    “包括六道無常?”

    “……包括六道無常。”

    她頓了頓,這樣說道。鶯月君好像沒能理解,她看着她,疑惑道:

    “我們怎麼會死?我們的軀殼與靈魂,縱千錘百煉,也永生不滅。”

    “唔,不是的。嗯……我想,一定存在着一種方法,讓我們也有權選擇死亡。我不是說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不如說,我擁有了更久的時間,可以看到和做到更多的事,理應高興纔對。但終有一天,一切都會走向盡頭。我們一直在爲別人的事忙碌,鮮少有機會爲自己做些什麼。”她停下來一陣想了想,沒人打斷她,她便接着說,“像是……楚天壑。他一樣擁有無盡的時間,可在短短的三百年間,他就已經看透太多,覺得無趣了。可以說,世上永生之人遠遠不止我們幾個,但唯獨我們被選中爲六道無常,這是有原因的。即使這個原因,並不需要經過我們自己的同意。”

    她停下來,腦子有些亂,她不知道自己將想說的話表達清楚沒有。但摩睺羅迦竟讚許地點了點頭。它確乎是很欣賞這位無常了,恐怕有楚天壑的意思在裏頭。

    “在飯桌上,楚天壑提到那位畫師時……你的腦內沒有太多思考,只是追着別的你認爲更要緊的事。所以,你大概已經看開了——對自己生前所經歷的一切,這已經讓你覺得無關緊要。你從生前到死後一直都是個活在當下的人。當然,這令我覺得無聊。”

    “你想說的就是這些?”

    “我想說的不止這些。”它的語氣平淡,“不過,我要說的只有這些。”

    忽然,它身後的祈煥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方纔的沉寂都像是某種醞釀,某種沉澱。他的袖劍彈射在手中,自下而上一把朝着蟒神的後腦刺去。

    心臟不是弱點,那麼就試試大腦。這是他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而且他沒有任何猶豫,是一想到這點便立刻付諸實施的,他不能給蟒神任何反應的時機。

    但還是慢了一步。

    它脊椎右側的兩根腕足攥住了祈煥的手腕。它甚至不需要回頭,而那袖劍的尖端距離它的頭髮也只有不到半寸。但它的力量是如此均勻而平穩,令用盡全力的祈煥的動作彷彿就像是被定格了一樣。兩人誰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爲什麼人類總是熱衷於反覆嘗試徒勞的事?有限的生命都慢慢被浪費在這無意義的行爲裏。一生中的這些瑣事加起來,不是足夠你們追求一些更有意義的東西?”

    它用力將他向前一摔,祈煥整個人都被砸在面前的地上,袖劍差點誤傷自己。他的感官還未能完全恢復,在看到自己碰到地面前,就以爲自己已經落到地上——但並沒有。一瞬間的茫然困惑後是緊接着的劇烈疼痛,讓人無所適從。感覺就像是認知錯亂,踩空了一步樓梯,然後從上面滾了下去。這感覺比簡單的過肩摔要難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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