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霸官 >第289引 不能相忘
    丁大先生繼續道,“你說忘掉的東西無關緊要,但忘都忘掉了,怎知緊要還是不緊要?你看到你爹孃,不用裝就顯陌生,因你忘了父母養育之情,只念父母生你之恩。你以爲不緊要,我卻長吁短嘆,痛恨治不了你這沒良心的病。”

    王泮林笑容若隱若現,“先生……”

    “住口,聽你師父我把話說完!”丁大先生這夜火氣大,也是忍王泮林太久的緣故,“你說你心境大不同從前,覺得過去的自己太可悲。但要我說,你心境固然變了,更是你忘了太多,性情纔會判若兩人。時事造人,而幼年的經歷塑造一個人的底性,若沒了底性,就成你這樣,善惡難辨,好壞難分,爲人處世劍走偏鋒,將來只會越發乖戾。”

    “先生原來爲我想了這許多。”

    王泮林不緊不慢的調調只讓丁大先生更惱,“瞧瞧,這等陰陽怪氣,目無尊長,什麼都不在你眼裏,完全否定過往一切。然,王七心性天高雲闊,明睿又尊禮,溫文爾雅……”

    王泮林兀然打斷,“正因少年時讀書太多,學得規矩也太多,拘了天性。莊生夢蝶,到底莊生夢中變蝴蝶,還是蝴蝶夢中成莊生?我雖淡忘了年少時候,卻知道如今過得更快活,所以還是不照着書中那些大道理吧。人定的道理,不似天道。聖人的道中,起初講得就是天道,到了後來,天道講完,人們還追着他們講,就只能講他們自以爲是的道了。遵着這種道,就是自己給自己加箍兒,真是一道道捆得動彈不得。除了別人的讚譽,究竟於我有何好處?到頭來,遭賊構陷,遭親欺騙,表象光芒萬丈,實質是天大的笑話。”

    “……歪理。無論如何,這是一種病,等到你把所有的過去都忘乾淨,即便不成傻子,也可能不久人世了。”丁大先生氣嘆,沒再多說,提劍轉身,繞四周足足一圈以後,確保只有仨活人。

    師徒二人論證,徒弟更勝一籌,雖然師父不承認。而王泮林的自嘲自諷,總能讓他自己的悲慘境遇聽起來很不悲慘,替他唏噓都嫌多餘。

    走前,丁大先生甩出殺手鐗,“若有一日,你完全忘了小山姑娘,難道也是不緊要的?和醫鬼商量來探討去,兩人都認爲,失憶不是此病的終點。

    對忘了親爹親孃這種事都很看淡了的不孝子王泮林,突然怔住了。

    也不用等到那一日,今日一戰後,他坐到節南身旁的剎那,就遺忘了她是誰。

    他當然不知那是什麼感覺,只知看到她額頭的疤,竟以爲自己在北都宮裏,節南還是小宮女的模樣。明明屬於記憶,卻鮮明得如同正在發生,瞬間時光倒流的錯覺。隨後,他才記起來了,從他和她大王嶺再遇,直至今日,不知何時,她成了他的中心記憶軸,想想就能笑出來的有趣往事。

    每天早上醒來,他會覺得自己似乎又忘了些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王七的日子過得一點不有趣,因他看十二弟,就能看到當年自己的影子。

    人云王家七郎,君子溫文,謙雅如蘭,才華無雙,傲卻不倨,天海寬心。他王泮林卻雲,王七郎爲他人的期望而活,真是累死自己。

    這些不是自己想要的條條框框,忘了很好。

    但是,忘了桑小山——

    王泮林嫌盤腿都累,乾脆側躺,懶骨頭地撐住他那顆尚且清明的腦瓜,湊近去看節南。

    四周屍身橫布,風裏有血腥氣,煙燻味,還有水田溼重,卻絲毫不影響王泮林快樂的心情。

    簡單說,他就是衝着她回來的,就像他樂此不疲繪《千里江山》,純粹爲了心中那份酣暢淋漓,沒有理由沒有目的,而這姑娘在大王嶺和成翔府帶給他的樂趣,食髓知味,欲罷不能,總在他毫不留情的謀定之外,給他一個出乎意料的巧反轉。她和他做起壞事那種不約而同的默契,每每令他驚奇驚喜,難掩心中暢快淋漓。

    連師父都責怪他不尊不孝,變得乖張的如今,這姑娘就是他的“朋比爲奸”,沒有壞與不壞,只有誰能壞到最後。

    他很稀罕她!

    他就是很稀罕她!

    世上要還能找出另一個桑小山,他王泮林就再從崖上跳下去!

    “我若忘了桑小山,該當如何?”王泮林皺攏眉頭,一隻手指頭伸過去,正要戳節南的粉澈臉頰——

    節南睜開眼,哼道,“給我縮回去。”

    眼中了無睡意,已經醒來挺久,看似冷冷淡淡瞪着王泮林,卻漸蒙上一層水霧,往眼角匯聚的時候,節南轉趴在地,雙手伏面,彷彿用肩膀在呼吸。

    如果王泮林忘了她——

    她腦中也突然一片空白。

    王泮林卻展開眉,爪子不但沒縮,五根手爪都覆上節南的後腦勺,摸兔子一樣,笑道,“臭小山,臭小山,還是有法子的。”

    這姑娘好面子,丟人的事一概不承認,不會當人面服軟。他不止明白,而且覺得挺好。橫豎他也乖張,受不了哭哭啼啼柔性子的。

    結果,節南猛擡頭,眼中紅通通也不管,“別學小柒說話!什麼法子?”

    多幹脆!王泮林笑不可遏,“王希孟畫《千里江山》,就算有一天他忘了自己畫過,《千里江山》就變成別人畫得了麼?”

    節南搖搖頭,然後呃道,“所以?”

    王泮林回答,“所以同理。”

    節南有聽沒懂。

    “不然就用第二個法子。”王泮林不解釋,但說笑,“我忘了你,你裝不認識我,扯平。”

    微紅的葉兒眼一瞬不瞬,裏面已經沒有半點霧氣,光亮如鏡,反射王泮林有些懊惱的表情,然而節南一笑,“這法子不好。”

    她爲什麼要覺得傷心,又爲什麼要替他可憐?桑節南本來聰明不過王泮林,這下可以打翻身仗了!

    王泮林怔愣。

    “你有你的法子,我有我的法子。你要全忘光了,我就裝成你祖母你孃親你姑姑,天天讓你給我磕頭請安,霸佔你的工坊你的錢財,還有呃——”

    王泮林原來摸兔腦袋的手突然改包住半張兔臉,他道,“還是你的法子好,總在我身邊。”

    然後,王泮林笑望着掌下,被壓扁的面孔變得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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