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斜紅 >五百零一、失纖介
    阿衛與阿壯雖是在過江前曾是想過或者就此一去無返、性命不保,然他們所想的“不保”應是爽快、決斷的,纔不是而今這等既要受了磨折,又要遭了屈辱的“鈍刀割肉”之法。

    這兩人都曾見過那些被囚在牢籠之中不能站、不能坐、不得喫、不讓喝的“作奸犯科”之人,也曾揣測過那衆囚徒在當時是會有何等的苦痛、無望,故以纔會生出“屈打成招”或“只求速死”之談.......可而今忽然他們就要身體力行、化身爲籠中之人--若說兩人不怕不懼不慌不恐那定是假的,可難得的是他們竟都不曾吐出一個字來向盛馥求饒。因是他們知曉,此時求饒定然無用,再者若一樣要死、就更不能爲此折了北地兒郎的名頭兒、損了寒朝陛下的聲望。

    可盛馥豈能識不透兩人的心思、又豈能如他們所願?!待兩人被裝進籠裏擡至江岸、阿衛一眼望去只見有密密匝匝的窄袖之人齊刷刷地分立兩旁時,一聲“完了”自他腦中爆破而出、自此迴盪在他心間久久不散。

    阿壯自事發後便一昧以“喫得夠飽”來自我寬慰,又不停念着“我爲魚肉”、教自己“惜福、認命”,只願少生些驚恐出來丟了臉去。因此木籠再擠他也不怨、木籠再矮他也不恨--可一旦看見了有偌多的“父老鄉親”將他倆團團圍住,只拿他們當“猴兒”看時,就再騙不過自己“不爲所怵”。

    “哥哥,這些人都應是自我們那裏擄來的吧?”阿壯突着眼睛去問隔壁籠裏的阿衛,“爲何又要讓他們在這裏看着我們,難道到時要他們與我們一起死?”

    “他們不會死!”也只能抱膝蹲着的阿衛搖了搖頭,“看他們一個個衣衫整潔、又沒有半分飢色,想來是受了善待的。這會兒只是讓他們來瞧我們出醜!”

    “出醜有甚好看的?再渴、再餓,我倆也不能哭喊了去!難道要看我們拉屎撒尿的?我們本是男兒,他們若不怵的,我們就更不用怕羞!”阿壯仿若滿不在乎地嬉笑着,想挪動下已然發麻的雙腿作個腌臢樣子先取樂一回,可不料憑他怎樣“動來動去”,卻還是不覺身子有“動”過分毫。

    “我們出醜便是等同於陛下出醜!若細想想,盛家女郎迄今的所作所爲不皆是爲了讓陛下出醜、失了民心?!”阿衛此時由衷地懊惱起自己的莽撞來,“我竟忘記了李先生曾說過,盛家能夠枝散遍地、百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善於誅心!”

    阿壯一聽便懂,焦急頓起,“那不如喊一聲,就說我倆是私逃出來的,都是爲了會小娘子,先洗了陛下的冤?”

    “王妃有令,你們若是小聲說話,我們且不會管!但若要高聲,一旦高聲......”監立在旁的一名禁衛忽然呵斥道,“馬槽裏有的是馬糞,你們可要一嘗?”

    “你們就不怕被人看見,責你們苛辱我們?”既是“勢不兩立”,阿衛怎甘示弱,立即辯道。

    “辱?”那禁衛冷笑不止,“先不說用‘士可殺不可辱’這話是真會辱沒了‘士’,就說你們本就是幾日後要死的階下之囚.......此刻本軍不讓衆人拿些馬糞、菜皮扔你們已是恩德,因此莫說是馬糞塞嘴,就是當衆割了你倆的舌頭,又待如何?”

    “有言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哈!兄弟們都聽聽,原來北朝盡是這般恬不知恥、莫名高看自己一頭之人,真乃貽笑大方!”那禁衛的挖苦之言引着一隊人一番鬨笑,譏諷之意滿滿當當地散滿了江岸。

    “寒朝的父老鄉親們都聽好了!”忽然又有一人從禁衛隊伍中出列,站到了一塊大石上揚聲大喊,“此二人原是你們寒朝陛下駕前近臣,今日卻自甘充當宵小之徒,奉了你們陛下之命、偷潛入我朝恪王妃營帳,妄圖偷盜寶物,實屬死有餘辜!”

    “所幸恪王妃仁愛寬和,不曾立取此等狂悖宵小之徒的性命,並予你們寒朝陛下三日之期賠禮贖人。此刻,正有畫師們按實以繪,成圖後會送至對岸入街市,以期衆人周知你寒朝帝王

    自此後三日,爾等皆是見證之人!”

    “什麼?什麼什麼?”阿壯掏着自己的耳朵,只怕原是聽差了,“我們竟成了替陛下偷盜的賊了?不成不成,這不成!被塞馬糞我也得喊!”

    “冤.......!”阿壯的“冤枉”只喊出一半,就聞見一股黏糊糊惡臭當面襲來、頃刻就衝進了自己的五臟六腑,登時立刻就迫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想喊卻再喊不出、想吐卻是不知該從何處而出......翻着白眼撲騰了半晌,只從鼻子裏流出兩道清濁混雜之物,眼看就要人事不醒!

    “不信是吧?不信就來個真的!”那個將馬糞塞入阿壯手中的禁衛抖着手中包裹過馬糞的布包,時不時地還往阿壯臉上糊去,譏笑滿面。

    阿衛見狀萬目睚眥,眼淚迸裂而出。他亦想縱聲一喊、與阿壯落得一般境地,雖是蠢、但至少是成全了兄弟義氣--卻看見兩眼兀自翻白的阿壯死了命地衝他搖着頭、勸他不要。

    “你們欺人太甚、侮人太急!”阿衛咬牙切齒地咒了一句就抱頭痛哭--他悔!他恨!他懊!他惱!他有太多的“若是”與“爲何”在心田間裏交錯着狂生虐長,像是隨時都會將他撐破。

    “此地乃是良朝,此情此景也乃是你們咎由自取,何來的欺?何來的侮?”那禁衛本是恪王府親兵,雖是於恪王、王妃與劉赫之事並不瞭然、只知道寒朝皇帝包藏禍心,因而擄走了殿下,因此對阿衛兩人是真恨、真惡,哪裏還會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之心?

    本以爲自己能撐得過三日的阿衛與阿壯何嘗料到自己被囚未及一個時辰便已是一蹶不振,再不敢想明日、後日將會是如何,甚至總會閃過“快些了結了就好、休要再牽連陛下就好”的心念......

    夜起星疏,江冷風寒。似是哭盡了此生之淚的阿衛癡茫茫地遙望着對岸,悽慘慘地喃喃:“原來這就叫誅心。從前爲何就算聽見了也不當真,可縱算是當真了,如今就真能解得?陛下,此時奴才已經沒臉再說一句‘死不足惜’,只怕‘萬死不贖’都不夠表!因此陛下千萬別來,只讓我們死了就算--最好是明日就死、即刻就死”

    或是世事真是如此--凡事只要來得快且猛,許多之人便會藉着這勢將自己做出一個血脈僨張的樣子--該慮的也不慮了、該怕的也不怕的,只貪一個“痛快”就罷,再不計較當不當、該不該、成不成。可若相反的,凡事一會兒看是這樣、一會看又是那樣--你以爲好時偏卻壞了、你以爲壞時偏卻好了;你以爲要死時偏又覺得能生,你以爲能生時偏又知道了自己幾時會死......那就是活生生地磨去了人的心志--讓你愈來愈慌、愈來愈怕、愈來愈受不住!

    若說阿衛、阿壯是事到臨頭才知道這番奧義,將他們置於此地的盛馥又何嘗是生來就知的?若非她曾經過種種樣樣之事、屢次跌落於這般田地之中,她又怎會真懂煎熬之苦、無望之痛、悔恨之虐?若非她此時此刻正是有一樣的絕望之心、求死之意,她又怎會做得下這“等價而易”之事、只拿兩個小子出來磨折?

    “阿尚,臨行前你與我‘王妃勿造憑白殺孽,失德失福,於殿下無一益而有萬損......’時至而今我果然不曾造過殺孽,然爾永卻還是杳無音訊。”近日裏獨愛靜立窗前的盛馥怏怏自語,心間愈發有滯納難暢,“阿尚,是你道的十一月必見分曉、十二月爾永必安然而還.......而今十月一將盡,這分曉卻還是半分不見......”

    “我會等!我會等至我最後一息之前發兵打過江去,不論輸贏、不論真僞、不論他冤屈與否,我都要去踏平了他的江山國土!”。

    像是爲和應,忽然有一翎江風撲面而上,撩起了她散於雲鬢外的縷縷墨發、又放落在她的眸中,使得她一陣悽迷......挑手撥弄間,恍惚又聽得江上有聲傳來--“你可知你太是大謬不然!”........盛馥驀地揪然作色、神情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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