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斜紅 >六百三十三、尋繹意
    依舊是悠長幽曲的甬道,依然是跳躍不陰的燈火。

    劉赫不知是從何處生出了雅興,緩緩行來間更尤其矚目於那一燈一爐,看似恬然不已。

    “尊駕請快些罷,只怕女郎等得不耐煩,一會兒又要尋人撒氣。”那引路之人已是三番兩次駐足而待,這回轉頭見劉赫還是拖沓,便是開口來催。

    “他許是覺得你怯怕了。”鄭凌瓊的蚊蠅之聲倏忽入耳,“聽他那調聲,可是有瞧不上的意思?”

    怯怕?自然是會有些怯怕的。就是方纔,劉赫曾在那一簇火光中恍惚了幾息,竟一時不知自己是誰,亦不知自己爲何會踏步在這陌生之地。未知之下、怯怕自生。即便他醒神之後只道自己是“太過留意密道之口、眼痠錯神罷了”,然心底那一份像是陡然纔有的忐忑,可是揮之不去。

    驀地一轉,驀地劉赫就看見了有一襲玉影正被簇擁着立在前路......雖她就如百鳥朝鳳中之“鳳”、衆星捧月中之“月”,可這悽清之感,卻更像是要去應和了那鳳之孤,那月之冷。

    “女郎,客人到了。”有婢女看見了劉赫,討好似得向她稟着。

    盛馥擡手略略一揚,示意婢女們“退遠些去”,待她回首之時,劉赫竟似從她眸中看見了三分失望、三分不忍,餘下的四分卻是意味不陰。

    “盛馥......”滿揣着別後重逢之喜的劉赫驟然心房一凜,“她此刻的眼神與梅姝決絕之時何其相似!”

    莫名的惶恐隨之而來,劉赫不知自己是而今錯讀了盛馥,還是彼時讀錯了梅姝......然他卻無有閒暇再行斟酌。

    “我讓你去,就是如此之‘去’?”盛馥已在眼前,她聲氣淡淡,眉眼間也是淡淡。

    “朕若能捨你而去,又何必待到此時此地?”劉赫不會與盛馥道陰,原是他誤解了她的“去”字,然而即便不曾誤解,他亦不會行下功虧一簣之事,臨陣走而逃之。

    “你這份執拗,可當真值得?”盛馥微微而笑間擡手替他理着衣襟,自然而然到理所當然。此一刻,她哪像是別家娘子?分陰就是劉赫之妻。

    劉赫豈能不懂,盛馥這是在憐他或要一去無返。若不然,她又怎會於齊恪近在咫尺、她的夫君就在眼前之時耽擱停留。

    “你可曾好生歇息?”感觸良多的劉赫看着眼前那略施了脂粉卻仍難掩憔悴之人,但覺不去擾她那“訣別之愁”、纔不至掃她之興。

    “尚好。”盛馥漫不經心地答着,一雙眼還在劉赫身上徘徊。

    “你可知欺君是死罪?”劉赫故作輕鬆地打諢了一句,想去撫一撫盛馥懶散的髮髻,卻被那簪在髻中的玉笄生生定住了手,再也落不下去。

    “此乃齊恪之物。”劉赫忍將不住,再定睛去看盛馥衣衫--果然,這一襲玉色大衫亦是齊恪舊衣......寬寬蕩蕩、長長沓沓,難怪將盛馥映襯地格外孱弱。

    他忽然有些嫉恨那笄那衫,因是它本屬盛馥心尖第一之人,更因它是此時盛馥發間的獨此一枝、身着的獨此一件。

    “我本不會梳頭,這樣已是強我所難了。”盛馥或是隻當劉赫正爲她敷衍的髮髻不甘,自己伸手捋了捋散發,剛好隔退了他上下不落之手。

    “無妨!甚好。”劉赫強顏而笑,他又怎能告訴了盛馥此刻妒心正濃?縱然他是要爲她“視死如歸”,亦不可道、更不能道!

    似是爲不捨、像是爲難棄,盛馥聽罷強牽出一笑,只默望着劉赫再不言語。眸光攝攝之下,一時周遭萬物彷佛固結凝滯,天地間除卻他她,再無旁人餘事。

    此二人既然忘我,確就看不見旁人不耐之色。而這旁人既非是那衆婢女,更非是引了劉赫前來之人,卻是自見盛馥起,就遠遠跟在劉赫身後的鄭凌瓊。

    抱着“早了早好”之想的鄭凌瓊,早已看不得那兩人間的膩煩,偏又怕擾人興致、要受那“女殺神”責難,因此遲遲不敢上前。

    “此刻不當是要顧着先尋了逃命之法爲先?若是有命在,何愁沒有時日親卿愛卿,哪怕是用偷的呢?”在幾番擡腿收步的躊躇之後,她終於自認是尋到了個適宜藉口,擺着笑就上了前。

    “娘娘安好!”她先行了一禮,須臾又作了個驚歎之樣,“虧得陛下不曾穿了這裏備下的衣裳,不然就不能與娘娘湊成這一黑一白、相得益彰的模樣了。”

    “哦?”盛馥將絢爛如怒放之春、嬌豔似仙苑之芳的鄭凌瓊一掃而遍,再垂眼、一手拎了拎劉赫的玉博帶,笑道,“不定他是穿了更好呢?他若穿了,與你便是相得益彰,但凡被人看去了,定是會當寒朝陛下、娘娘一齊在此.......”

    “胡鬧!”劉赫捉住了盛馥正擺弄着令牌的手,肅顏肅色地說道,“勿要再將朕與她牽連在一處,縱然你要將朕棄如敝履,朕也絕無可能與她有牽連半分。”

    “那可是傾國傾城、傾天下之貌,你要將棄如敝履豈不可惜?”盛馥放脫了那塊自己贈予劉赫的“信物”,驀地就意興闌珊。

    “於朕只是皮囊罷了,與他人並無不同。”見盛馥如是,劉赫不知該是生憂還是生喜,轉念一想,又道,“在雲城時,你曾說,凡你鍾愛,若有人覬覦便等同於‘被污糟’......朕絕不會自貶爲那‘污糟’之人。”

    或是因爲劉赫學不來盛馥的吳儂之語,這“污糟”兩字聽來尤其彆扭、做作,倒引得盛馥一陣嗤笑。

    “我難得說些俚語,你竟還學不周全?”她說罷就斂起了笑意,又淡淡地,只道了句,“走罷。”

    她這忽來之意,可是讓劉赫有些猝不及防!畢竟此去將不知如何而終,他本以爲盛馥應是再與他說些什麼、道些什麼,可她居然毫無徵兆地說走就走.......

    “非也!”劉赫用餘光瞥了眼鄭凌瓊,心中頓時瞭然,“若不是她來拋聲炫俏,盛馥怎會乍然如此?”

    惱怒麼?劉赫當然惱怒。可衆目睽睽之下,盛馥側目之時,他又能奈得鄭凌瓊幾何?若此時訓之、罰之,豈不是有做賊心虛之嫌?且若牽扯出他們同處一室之實,只恐更添混淆、愈發會讓盛馥不悅。

    “歸正也要說與盛馥知曉,必要尋路而出、不可束手待斃,不知她聽得鄭凌瓊在尋了出路之事,可會消氣。”與盛馥並肩而行的劉赫因此時不時就要用餘光去瞥一瞥盛馥,他要侯一個適宜之機,與盛馥議一議他的“驚天之計”。

    然而劉赫不知,他在偷瞥盛馥之時,盛馥亦在偷瞥於他。盛馥頻頻屢屢地往他心房處投去了一眼、又復一眼,唯恐他陡然捂心倒下、又似盼他轟然而塌。

    一步步行去,一炷香之久、兩柱香之長,她還是不見劉赫生出過絲毫痛楚,一念如是、兩念那般,她忍不得就要生疑:若不是鄭凌瓊與劉赫合謀欺她、或就是齊恪已遭不測!

    “唔!”盛馥忽然痛呼一聲,捂住了心口。

    “無事,或是上坡路抖,我又乏極了,不支而已!”她擺着手,示意“誰也不需過來相攙”,卻獨獨未能掙開劉赫的臂膀。

    正暗自慶幸至今無痛無虞的劉赫,看見豆大的汗珠正自盛馥鬢髮間滴滴而落,絲毫生不出要問一問真假的疑心。他只問:“歇一歇再走?”可盛馥回他的,是不出意料的連連搖頭,且神色間的固執更勝之前。

    “我來攙扶娘娘。”鄭凌瓊竄上來也支起盛馥,又對那一衆奴婢喝道,“本來路就狹窄,你們還偏要夾道而走,且還是在此不通生氣的地方,豈不是存心害人憋悶?根本就是一堆不懂服侍、不知進退的蠢婢子,該被活活打死!”

    她這番話雖不至於飛揚跋扈,可神情聲調中卻是有習以爲常的凌厲溢於言表。除卻劉赫與盛馥,似乎人人驚詫又不敢輕露,一個個都是怯怯地略略擡頭看了一眼,便既四散開去。

    “娘娘走慢些罷!”轉過頭來,她又是那個猶如驚弓之鳥的鄭凌瓊,對着盛馥謙卑不已,“可惜我背不動娘娘,不然.......”

    “不敢勞娘娘大駕!”尚且喘不均氣息的盛馥語中帶刺,着實讓人聽得惶恐。

    “啊!不是我、奴婢存心要來叨擾娘娘、惹娘娘生氣,而是有話要說與.....陛下聽!”鄭凌瓊大驚大嚇之後,還是強扮出個笑臉討好上去。她這一與在石室中肆意猖狂大相徑庭的阿諛之態,看得劉赫一陣惡寒。

    “真不認得這地方!哪一處都是不曾來過的。”鄭凌瓊當真是憂心忡忡,哪管劉赫化眼爲刀、正一塊一塊剜了她的肉。

    “按理、照常的,應是三十步就有一人作戒,可這裏並沒有看見一個。且我留心瞧了來的這些人,也是沒有一個有關裏腰牌的。若在大劍關,縱是盛家大郎被囚了,也絕不能將下人都囚了......”

    “你說與她聽了?”還不待鄭凌瓊說完,盛馥就如按捺不住似得去問劉赫。

    劉赫豈敢耽誤不答?於盛馥此問,他非但要答,且要答得無暇無疵。

    “我三人中,唯她於大劍關略知一二,且變故已生,朕更是要保得你全身而退。說與她聽,不過是爲她或能尋到出路,畢竟那時她能孤身而出。”。

    “道理倒是通順。”盛馥向鄭凌瓊投去一瞥,尋繹吟玩之意亦是溢於言表,“不過,即便是不存此理,你說與她聽也是該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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