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斜紅 >六百三十八、甘齧檗
    此刻白衫粘泥,胡靴糊土的盛馥看來尤其颯爽,然待這副英姿落到了齊恪眼中,就瞬時如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盛馥驕矜、盛馥靡麗,盛馥素愛焚香列鼎,盛馥慣只會活得敷張揚厲,又豈能自甘狼狽、苟安於迫?

    而今她攜着滿顏的枯槁、裹着一身的邋遢,竟還要談笑自若--齊恪痛得心又崩塌了一瓣,更是無言以對、愈發無辭可表。

    他悄望了一眼面如冷潭的劉赫,心中那些不當釋然的釋然,似也該要釋然。

    驟然鄭凌瓊又雀躍起來。她魚躍到盛馥身畔,跪下了、看見了就疑:“怎麼竟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就不一樣罷!”她伸手就要去取了那幾顆青草團成一般的狼煙過來,歡喜顛顛的又碎起嘴來,“幸好娘娘先前不悅發作時,不曾一齊甩了到火堆裏。那十幾叔想來必定是不會走遠的,都是混忘了,竟不曾想起這一樁來。”

    “不悅發作?十幾叔?”盛遠又哄起了笑聲,“這般來說,我倒要疑惑她可是那位陛下夥同了這位蠢笨娘子挾持來的。”

    正被盛馥用眼刀殺到跟前的鄭凌瓊,即刻就知即便不是自己多嘴失言,也是講了盛馥不愛聽得的話,而那話或者是會引得恪王多生遐想。

    那要如何是好?自然是要編些什麼將話圓了過去、將那“遐想”只往自己身上攬來。

    “若要人信,就得半真半假!”鄭凌瓊心下一轉,就作出個自愧的模樣道,“有那十幾個、二十幾個十幾叔並那些背弓拿刀的在,誰敢、誰能挾持了娘娘?娘娘生氣發作,是爲奴婢烤糊了東西,還薰着了娘娘、闖了禍。她放狼煙是要讓那十幾叔領了奴婢回去。”

    “哦.......原來如此!”盛遠一派“信不信由人、我且不信”之樣,又望着盛馥似笑非笑。

    “梅素勿要與他計較,心傷至極之人終歸有些不可理喻之處。”齊恪勸慰着又已往盛遠怒目而向的盛馥,順手拈起一粒“草團”,端詳了一回、欲言又止。

    “有什麼不妥的?”見齊恪躊躇,盛馥怎能不問。然還不待齊恪答她,盛遠就從他手中搶過了“草團”,嗤笑連連。

    “烽火狼煙、狼煙烽火,從猛從烈,從巨從久!而今且不論山深坳僻狼煙可能升起,也不論山雨連綿烽火是否可燃,僅論此物大小,又豈能充作狼煙之用?”

    “齊爾永不忍笑你無知,是以不敢言說。你卻當自知啊,自何時起,你竟也蠢笨了?”

    “哼!”盛馥亦報以嗤笑,“可見你年紀愈長,不僅心胸愈窄、縱連眼界也是一齊狹窄了去!”

    “這是盛爲制的。”她卻只與齊恪解說,“之前借住在一處莊中時,他見人用的狼煙特別,就問他們討了製法,一路上改了又改,試了又試,才得了這麼幾枚。”

    “勿看此物甚小,卻可燃至一個時辰之上。且但凡不被浸沒在水中,亦不會熄。煙霧還兼有色......不然我怎會帶着不放?”

    “且十九叔定離我來時的密道入口不遠,當是可見狼煙。”

    齊恪聽罷雖不至面露喜色,眼中還是有散出些希冀之光。

    “是可一試!”他道。

    “徒勞無功之舉,何必一試!”盛遠卻還是氣餒之態。

    “留清本就頗具奇技淫巧之能,在時局緊迫時,鑽研些稀奇事物出來也是理所當然。拂之若要不信,至少要在試而無用之後。”齊恪言罷將“草團”奪回,卻惹得盛遠愈發不快不削。

    “齊爾永,你當知縱然狼煙可燃,縱然他們看見,亦是無用。此處可不是憑些刀努即刻攻下之地,況且他們當是無路可循!”

    “那麼盛家大郎說個都好的法子!”自認聽得忍無可忍的鄭凌瓊,自覺此時當要些公道之話。

    “殿下、娘娘這裏說一個、大郎否一個,說一句、大郎否一句。且凡事都往壞處去引,斷不能想好的。”

    “按着盛家大郎的意思,就是、就是兩人打架,一人只捱了幾拳,就定要認輸了?認輸不止,還當躺下等人來殺?不殺還不對了?”

    “放肆!”盛遠勃然而怒,“人頭畜鳴之流,幾次三番自作聰慧,不成體統又絕不自知,實屬猖狂無度!若是我的奴婢,定誅無疑!”

    盛遠這番呵斥既重又狠,其鄙薄看輕之意屬實確鑿,堪堪就想要讓鄭凌瓊無地自容。

    齊恪與盛馥微微色變,劉赫更是凝起了怒氣在眸。鄭凌瓊是隨他而來,儘管她是荒誕放浪,儘管自己於那狼煙之說亦是抱有“當會被人撲滅”之想,然盛遠出口這般不留餘地,定有意在言外,分陰就是皮裏陽秋。

    因此劉赫抱定了心意,若是鄭凌瓊不能斡旋、若是盛遠再要出言咄咄,那麼他就必要“禮尚往來”,不可姑息了那人的“百無禁忌”。

    誰知鄭凌瓊是毫不在意,全當不曾聽見盛遠說得什麼。她氣定神閒地自盛馥那裏“討”了枚草團過來,又要問劉赫借刀。若在平日,劉赫怎肯給她?!可在而今,卻是掏得斬釘截鐵,且還不問她要去作甚。

    就此鄭凌瓊來自當自主地由外至裏盡情蒐羅了一番,待等她抱着兩牀錦被就要跨出屋外時,忽然就轉來跟盛遠道:“可惜我並不是大郎的奴婢,大郎也誅不得我。至於我是不是聰慧,本也不是靠大郎來評的。若大郎存了心要找人晦氣、捉了誰都要吵、都要罵的,待我放了這狼煙回來,好生與大郎吵一回、互罵一回!”

    “哈!”盛遠目瞪口呆、氣到語滯。難道就爲她長了一副與自己不相上下的皮囊,就可無法無天、無規無矩到令人切齒?

    “粗鄙!”盛遠從牙縫中迸出兩字,豈料又被折返而回的鄭凌瓊聽了去。

    “大郎說得不錯,我確是粗鄙。可如眼下這境遇,大郎覺得是得一個嬌弱如花、只會哭慼慼的美娘子好呢,還是如我這般粗鄙的可用之人爲好。”

    鄭凌瓊說罷揚長而去,留下幾人瞠目結舌、極不敢信!

    “她如何轉了心性了?或是說變了個人似得。”盛馥忍不得向才方落座的劉赫喃喃,卻不知只此一句,就已惹得劉赫心田皺起,酸澀難當。

    這是盛馥自見了齊恪之後與他說的第一句話!此前他只能看着兩人琴瑟諧好,卻又遍尋不着緣由去質疑一、二。他們雖在初見時勢同水火,然不時便冰釋前嫌;他們雖是久別重逢,卻仿若分別只有幾息之長、再見時既無生疏亦無激越;他們雖不曾爲九死一生抱頭痛哭,然將滿身刻寫了生死不離.......正是這番靜如止水之態,才叫劉赫愈發自覺卑弱。

    有一刻他竟恍惚的以爲自己又回了幼時、又去到了那曾讓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晟王府。那時之他總需得耐心等待所食所衣,不敢問、不能爭,即便是被待不公、心存不滿也但不能吐露一分、且還要感恩戴德。若問爲何,不過那時之他是爲庶子之身、更是無母可依!

    然他又怎可讓盛馥知曉自己待她側目就如幼時待衣食一般,他又怎能讓齊恪甚至盛遠,更要以爲自己確是塵垢秕糠之流。是以他不能露怯、是以他需得有臥薪嚐膽之能、方可一待來日揚眉吐氣,是以他穩妥自在地答了盛馥“她爲保命是可窮兇極惡,當不足奇!”當真是毫無破綻。

    可齊恪還是看出了端倪。只不過他以爲此端倪之因不在他妻,卻在盛遠那一句殺雞儆猴的“人頭畜鳴”。

    “拂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是以由鄭娘子去試罷!”齊恪決意要調停一二,先替盛遠斟了盞茶。

    “鄭娘子是忠義果敢之人,孤甚是欽佩!”他又爲劉赫斟上了茶。

    “實則於孤,鄭娘子一貫如此,倒無有變化之說。”齊恪又將茶盞遞到了盛馥手中,“不如孤即刻就來說了你要知曉的事之鉅細,如何?”

    “好!”盛馥求之不得,“爾永不必顧忌了誰,定要說得陰白。”

    齊恪莞爾一笑,知曉盛馥那“誰”只得盛遠一人。他看了眼正仰望屋脊的盛遠,終歸免不得又要喟嘆:“拂之之苦,不亞於齧檗吞針、卻不可輕易與人來道。”

    “拂之因舊時之事,於父於君確曾有過不端之想,後受人慫恿,也確是定下過作亂之計。”

    “然待莫念歸家,待他知曉大嫂遭遇,便唯存一心、而那心是在那山谷常伴大嫂,從此避世。”

    “然那慫恿之人既心懷禍亂天下之心,又豈能輕易罷休?爲此他先擄了孤來,後又以孤性命有虞誆騙拂之前來,欲要他承舊時之諾、繼既定之事。”

    “拂之不願,自此便與孤同作階下之囚。拂之與孤被移來此處已有三月之餘,雖被告知‘若可破、既可離’,卻因詮才末學--乃至我倆推算了三千多局都始終不能脫出!”

    “期間常有人來告知梅素你今時在此地、陰日去何方,是以拂之與孤......竟如親歷!”齊恪說道這裏,伸手去撫了撫盛馥面頰,頓時雙眼潤潤。。

    “幾日之前,來人道‘王妃要來、尊上不願兵戎相待,是以請大郎或殿下取信物一二、書信一封,交予娘娘......’,然孤與拂之均不願梅素前來,孤已身無長物、是以只有拂之取了那私旗並書信一封交由來人帶去,只期梅素見了信物、讀了書信既知絕不可冒昧前來、再添一人與他人爲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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