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沙洲

    伯兮的身材修長漂亮,破舊的短褐也擋不住細韌的腰肢,一舉一動無不賞心悅目,這一俯身,一縷頭髮從布里漏出來,貼在臉頰邊。

    顏曉棠急忙喊:“大師兄”

    她聲音不低,召南和月出都朝她看,就看她眼睛裏煥發出一層奇異的光輝伯兮正好直起身,被她叫得偏頭看過來,那縷頭髮滑下來的時候被圍脖一擋,在他下巴上打了個轉,顏曉棠頓時小小滿足了一把,臆想着那是自己的手指頭。

    劍柄大約是玉石做的,陰刻的篆文裏熔鑄進摻銀的青銅,這樣才能在古樸裏添入明亮的銀光。劍身則是百鍊的好鋼,劍尖細長,像他的手指一樣顏曉棠深吸一口氣,自我催眠道:“是我的,遲早是我的。”

    伯兮要是真的變成一把劍,顏曉棠一定每天擦個一百遍,喫飯都不撒手,或許還能下飯用

    她在那想入非非,從表情看確實不太能想到都在構造些什麼畫面,召南和伯兮月出互相看看,都是一臉莫名,不過也都不怎麼在意。

    “那邊就是照萊吧”

    召南擡起手,擋着點刺眼的陽光,在他遠眺的方向,一大片沙洲起起伏伏。

    奔流過十二個諸侯國,貫穿整個北境的浚江被分流成了無數股,像個睡臥美人散落的頭髮,鋪陳開流入大海,風聲呼嘯馳騁,只給沙洲上留下星星點點的積雪,水汽揚紗,幾十裏的灘塗看來分外浩淼。

    目光盡頭,白色的陸地層高高聳起,順海岸綿延,跟張碩大無邊的白麪餅被齊齊整整切開一樣,中間夾着一條裂谷,那就是本來的浚江入海口。

    傳說三千年前,弒神之戰時上仙渚武羅的槍尖從天上掉下來,正好落到北境東端,把陸地打斷成兩半,大的部分翹起來,小的部分沉入海,就有了這一道臨海二十里的斷層,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高牆,保護陸地上的萬物免受海禍。

    對了,渚武羅就是太微仙宗的創派祖師。

    既然大的一半陸地被翹起來了,本來的浚江在傳說裏就有一個高數百丈的大瀑布,但是經年累月沖刷後,時至今日,大瀑布變成了幾十個紛亂的小瀑布,從那條裂谷裏分着層地流瀉出來,到下面地勢平緩處積成了沙洲。

    傳說真假沒什麼人在乎,老百姓聽聽當個趣聞也就到頂了,連真正太微仙宗的人,大家一輩子也見不着半個,崇拜嚮往什麼的,遠遠談不上。

    具體的說,身爲太微仙宗外門的落霞宮,在邕國倒是香火鼎盛,至少嘛,屋頂的琉璃成片的反着光的時候,看起來比王宮還耀眼。

    照萊城就在裂谷那,這城的城牆只有一半,朝西,另一半被懸崖深谷切開,用不着建城牆,因此,朝向內陸那一邊的照萊還像個城的樣,向着海岸的這一邊就很難看了,買不起土地的海民紛紛擠在浚江水沖刷出的峽谷裏搭建房屋,這也是被逼無奈,冬天的海面罡風狂卷,哪怕鐵船都能被扯個稀爛,否則世代打漁爲生的海民完全可以喫住都在漁船上。

    可是海民是最貧賤的,別說磚瓦,連泥牆對他們來說也很是奢侈,順着峽谷口攀沿的房屋都是用船上淘下來的爛木板搭成,一個個歪歪斜斜、灰灰黑黑的擠在一起,隨着聚集的海民越來越多,擠成了如今的照萊。

    從召南的角度看,正好看到照萊朝海的一面,瘡疤一樣貼在白巖上。

    “我曾經來過那時候還沒有這個城”

    顏曉棠涮洗乾淨玉石塊,捏着走過他身邊道:“師父,在日晷島沉之前,照萊就有了,你肯定記混了。”

    召南笑笑,都過去四百多年了,果然歲月如梭,一梭子就把睡臥美人的秀髮變成了癩痢頭。

    看着近,跑起來可遠了。

    不過越近就越顯得這塊瘡疤大,順着河流裂谷瀰漫出來,跟創口流膿一樣,看得越清就越噁心。

    開始是沙洲上用石碇壓住的舢板船零零星星,後來就見得到圍籬掘出的大水坑,裏邊堆擠着破破爛爛的木船,船身的木板長滿了青苔,還被凍出一層霜,搭上桅杆頂被風扯爛的不知道是旗幟還是褲衩,看着怪有意境的。

    月出皺着鼻子,隔一會就脫離他們到附近轉轉,然後帶着各種變幻的表情回來。他本來以爲他們是事出有因,纔會一下子淪落那麼慘,跟路邊凍死的屍骨一樣,這種生活境況是不可能長久保持的,要麼死,要麼就好起來。然而一聽四師弟說,這樣兒的船是大多數照萊百姓養家餬口的工具,甚至從祖爺爺輩到將來的孫輩,還可能更將來孫子的孫子,都要靠這種船活下去,月出就不太能理解了。

    顏曉棠把師父師兄們當成清邑沒出過門的閨閣小姐看待,倒是很能理解一下的。

    她嘿嘿地笑道:“三師兄,你頂頂討厭的鍋餅,一般海民家可喫不起。”

    月出愣愣地看着她,好一會“咕唧”一聲,吞下一口唾沫,面色鐵青。

    召南和伯兮根本不必喫東西,他們的身體在一重重淬鍊後,早都不算是肉體凡胎了,喫或者不喫根本和小命無關,徹底餓不死。但是月出不行,這也是爲什麼月出身上有辟穀丹的原因,那是他給自己放着備用的,結果就那麼一顆還給了顏曉棠,往後沒有辟穀丹了,就只能喫東西免得餓死,鍋餅居然算是好的東西,那麼糟的糟到什麼地步

    伯兮點點手裏的碎玉,比出四根指頭還能喫四頓鍋餅。

    當然不在人前的話,只是月出和顏曉棠兩個喫,還能讓他們多喫兩頓。

    顏曉棠蹲在板車邊道:“狗羣可以賣掉,不過斷糧也就在這兩天了。”

    俗世的一切,召南都不懂,便虛心求教:“如何是好”

    顏曉棠一路上其實也在想這個問題,師父出於可知的原因不能拋頭露面,去茶館酒樓彈琴作畫賺錢的打算必須作罷,剩下三師兄和她自己,兩個能幹的好像只剩下體力活一途了。

    她揚起一個燦爛笑臉:“師父別擔心,徒兒有辦法”

    召南信以爲真,笑意暖暖的。

    月出嗅嗅空氣,敏銳地發覺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連城牆也沒有,自然也沒有門,進城便也不需要官憑路引,靠兩條腿爬就行了。

    只是從照萊的最高處到最低處,數百丈的落差能把人看得心裏直哆嗦,被踐踏得泥濘不堪的道路混雜在形似船頭、船尾、船身的房屋之間,曲曲折折向高處延伸,猛擡頭看的話,會把脖子折了。

    顏曉棠以前來是從清邑,打西邊來,正好那邊高,穿過城門能看到整個照萊向着海岸鋪展下去,從海邊倒過來揍還是頭一次,仰頭時太急,就聽脖子發出“咔啪”一聲,疼得齜牙咧嘴,雖然擰到脖子,卻不得不承認,從下頭看照萊更加驚人,破爛的木板房居然堆到天上去似的。

    右手邊是最底下的十幾道瀑布衝出的一片水澤,因爲城裏匯聚的活水,只在邊緣結了一層碎裂的薄冰,密密匝匝的船隻擁擠在裏面,看得到老老少少的身影在這些船隻上來去,估計是連破木板屋子都沒有的人家,只能冒着溼氣住在船上,還有一股腥不腥、潮不潮的味道席捲着這一片地方。

    腳下是潮溼的,卻有很多拉着車的漢子赤腳行走在上面,褲腿直捲到小腿。他們麻木地拉着沉重得車輪都陷入泥裏的車行走在房屋間,路過掛着風乾的肉條的小酒館門外,才擡起頭吸吸氣,跟着又低下頭走過去。

    召南和伯兮月出默默品着眼前的世界,看得出對他們衝擊很大,如果不是顏曉棠帶他們來,恐怕他們根本想不到還有這樣的一個地方,卑微而低賤,對這世界來說可有可無。

    其實顏曉棠以前也只是知道,並未真正進入到這樣的地方,不過她早有心理準備,小臉上倒把面子撐得足足的。

    沿水澤邊七彎八拐的板橋走幾裏,那一邊彙集的水流重新變成一條河,無數船塢和賣海貨的鋪子林立,境況就好得多了,道路用石塊壘成,寬二丈,能過大一些的車馬,房屋裏也有二層、三層式樣的,連同路人身上的補丁也少了起來。

    顏曉棠把師父師兄們帶到一家糊糊攤子,用最小一粒玉石換了半盆野菜根糊糊和一壺熱水,跟召南打過招呼,就趕着狗羣賣去了。

    她剛走不遠,月出把憎恨的目光從冒氣的形似稀牛糞的糊糊上艱難挪開道:“師父,我不餓,我去附近走走。”

    召南點頭,月出就起身走開了。

    狗羣還不知道要被賣,一雙雙黑黝黝的眼睛閃着光地看着顏曉棠,以爲又有肉喫,眼睛裏滿是期盼。

    顏曉棠挨個摸摸狗頭,心裏澀澀的難受,想起丟在將軍府裏的那一羣,更加的不好過。

    想得有些出神了,沒留神旁邊兩個壯漢擡着個轎椅過來,撞到她,撞人的是他們,反倒罵罵咧咧:“沒長眼睛嗎看哪呢”

    她個頭小,好懸沒掉進河裏,才穩住腳,狗羣吠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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