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亂世銅爐 >第七十一章:印記(下)
    那個老者面目和善,年在六七十歲之間,身量不高,體型微胖,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灰色襦衣,腰間用青色布條扎住,看起來沒有任何出奇之處。頦下微須,和頭髮一樣都是灰黃雜半,稀稀疏疏的,頭髮在腦後結了個小小的髮髻,罩着一方緇撮,用短短一截帶葉樹枝隨意笄簪住了。他站在人羣后方,四下打量一下,看到整間大屋幾無落腳之地,二百餘人擠得滿滿當當,情緒熱烈都只盯緊了前方,便也隨着衆人視線將目光投注到了站在人羣最前端的胡炭身上,像一個被飯莊的熱鬧吸引過來尋常村鄉老叟一樣。

    苦榕默默的感知着,這老人絕不像表面那樣平凡,氣息和其他人都不相同。隔着人羣,他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投注在那老者身上,留意起對方的心跳和呼吸來,片刻,察測到了脈搏和心跳,他才消減了戒備,臉上的疑色也漸漸褪去。闔下目,暗想這也算是個奇人了,將匿息之術修得如此精深,江湖上前所未見。這隱跡之法極爲高明,也不知是哪家流派的,能將氣息遮護得若存若繼,若有若無,和斷流的溪水一般,差點就矇蔽過他的感知。先前在院外時就給他一種相當怪異的感覺,完全感覺不到心跳和呼吸,也感覺不到身體熱度,直與死人無異,若非行動時身周微微帶起的風流擾動,覺明者幾乎察覺不到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苦榕身爲精修五感的習武之人,身晉覺明者境界,本身感知能力已經遠非常人所可理解,加之參悟勢道,對天地運行,萬物生息有着遠超同輩的敏銳和洞察,論起五感,天下能出其右者不足一掌之數,這老人竟能夠矇蔽他的感知,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現下經過仔細審辨,老者的氣血運行終於還是顯了蹤跡,雖然仍舊晦澀難明,但已能大略判斷其體魄強度,並不比場上最強的那幾人洪壯,這讓苦榕略略放下了心。體魄是術法的修行根基,一個人無論是煉器還是學法,是豢獸還是巫祝,總繞不過自身血脈的培煉,這是每一個活物生命力外放的顯徵。雖然體強者未必就一定比體弱者功法深厚,但在大多數時候,氣血都可成爲一個重要的參照依據。一人的功法進境總與氣血運行息息相關,體魄太差,修學起高級術法是個不小的阻礙。而且成爲短板,亦有可能成爲敵人攻擊時的致命之處,所以即便不行武道的其餘術界中人,在功法進階到一定程度,也多半會重補根基,將體魄和基礎武技都提升起來。

    這老者的心跳與脈搏都被掩在祕功之下,極其隱晦,如同濃霧裏的三兩點螢燈,若換其他人來,只怕真要被他瞞過去了,虧是遇上了苦榕,已是當代武者最巔峯的幾人之一,一留心之下,便將老人的情形摸了個七八分。

    苦榕將感知力又在老者的身周環繞幾匝,確認自己的觀察並無疏誤之處,從其走動步幅、轉目擺頭的動作,胸廓起伏,衣衫搖動,都可對照印證出同一結論,這老者的氣血的確不強,這才慢慢將注意力收攏回來,重新放大監控範圍。不過多年的江湖經驗讓他終究還是多提起了一分警惕,這老人的出現是個徵兆,既有其一,說不定便有其二,江湖間奇人異事層出不窮,誰也不敢說自己對世間物事已盡知盡曉。暗裏誰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潛伏着呢。何況這老人身上還頗有怪異的地方,似乎體內還盤結着一股不明的陰冷氣息,極難捕捉,而且滯澀無比,感知起來讓人有隱隱的不自在之感。他悄沒聲息的將孫女換抱到左手,將右手騰空,自然下垂,轉成了最方便出手的姿勢。

    那老者看來並未察覺已被人數番查探並摸了根底,笑吟吟的站在人羣后方,饒有興趣的觀察着胡炭,表情安詳平靜,視線依次落在胡炭的面目五官,神態表情,髮色皮膚,高舉的手臂和握緊的手指上,看得仔細而專注,像品鑑一件珍物。沒人注意到他,此刻衆人也都神情緊張,緊盯着胡炭的動作,蓄勢待發的想要爭奪最後三張符咒。

    胡炭小臉有些泛紅,站在人羣前方說話,全然不知剛纔短短瞬間師傅已經和人暗中較量過一手,也毫不在意人羣中的注視多出一道。他此刻歡喜極了,神采飛揚的,話聲也比先前略高亢了一些。賣過十幾張符咒,他的身家此刻又比先前豐厚了三倍,七千兩銀子,這在自幼飽受飢寒的少年看來,簡直是一筆天大的鉅款,實在豐足無比。拳頭裏攥着最後三張定神符,小童正在向衆客們說話:“還剩最後三張啦,想要買的師叔師伯們抓緊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下次想再買到,怕是要等幾年過後啦還是二百兩銀子,這是第二十張,想要買的說話”

    “我買我買”

    “我願出三百二十兩我出高價行麼這張符咒就賣給我吧”

    “我要買我願出三百五十兩”被阻在人羣后方的一個年輕人報出個新的高價,情緒激動之下,有些面紅耳赤,他揮着手,努力的躍了幾躍,希冀能被胡炭看見。看他身邊站着幾名同樣服色的年輕男女,似乎幾人是同一個門派的弟子。

    “那邊那位師伯,”胡炭把手指定在人羣裏一個臉有病容的漢子身上。“二百兩銀子,這張符咒是你的了。”衆人齊聲哀嘆。

    被點中的漢子顯然有些意外,站在人堆裏,怔了好片刻後,才被豔羨的目光從人羣裏挖了出來。不過他臉上的神色卻不像前面搶到符咒的人那般驚喜,反帶着明顯的爲難和猶豫。衆人看到他身上衣裳半舊,臉色黝黑,頭髮也有些凌亂,一隻手死死按在前襟口上,似乎很着緊裏面的錢袋,一時便都心中雪亮,立刻明白了他的不豫之處。這漢子家境不甚好,身子不穩便了想要買張定神符來解除苦楚,不過他身上的錢財想來得之不易,因此臨到此時,卻又開始猶豫了,不太捨得花掉二百兩銀子買符治病。霎時,心思活絡的人便紛紛叫嚷起來:“這位兄弟,打個商量吧看你氣色尚好,身子稍有不爽利處,其實請到個好郎中大概也能治得好,用這張符咒實在浪費了,不如你把符咒買來,我再從你手上購買如何我願出二百五十兩與你交換。”

    “什麼話二百五十兩你也好意思提這位兄弟,我出三百二十兩,這價格很公道了你賣給我吧。”

    衆人紛紛加價,很快就有人提到了三百七十兩。

    那漢子聽得心頭一動,先前那有錢女子也是這般多使錢從別人處購到了兩張的,胡炭也並未阻止。他的銀錢的確得來艱辛,而且因他抱病,近來家中瑣事也變得繁雜起來,用錢之處正多,所以他纔在銀錢上這般着緊。若能一轉手就掙到一百七十兩銀子,於他倒是一件驚喜,說不定便能家裏的一古腦麻煩事都解決了。只是,這樣就當着胡炭的面轉手倒賣,實在有悖自己的行事準則,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一心逐利的小人。左右爲難之下,委實難決,便投眼向胡炭看去,想看看胡炭的態度,卻見胡炭一臉輕鬆,笑嘻嘻的聽着衆人提價,渾不在意的模樣,一時便放寬了心。看來這孩子心很大,並不計較這些細枝雜葉的事,這個念頭纔剛放下,另一個疑問卻又不由自主冒了出來:“這小孩看起來很樂見其成,他是鼓勵我倒手換錢來着對了,先前好多人在舉手,我心中猶豫,手也只舉起一半,在人羣裏毫不顯眼,他怎會就點中我呢”懷着疑問,他更仔細的看向胡炭,希望能看到一些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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