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斫宋 >第一百零七章 這是個傻子
    天氣漸漸暖了起來,眼看着已到了暮春。

    李寇清早推車直出馬家到了街上。

    “大郎好早啊。”街邊有更夫回去,笑吟吟都打着招呼。

    李寇道:“長者也早。”

    他停下車取一份散面,將一張幹荷葉卷着遞過去。

    那是個命苦的更夫,孩子在縣學唸書,婆娘臥病在牀,前幾日李寇得知,還是他求上門來,念他是個實在的人,李寇發付一些藥材,還是他自去藥鋪裏買的,每日晚間所剩面塊,又做成麪條,將清油盤了,加一點蔬菜肉湯,每日早起送給更夫。

    更夫侷促夾着膀子嘆:“大郎真是個宅心仁厚的人。”

    李寇將幹荷葉塞給他,叮囑若有需要直管找他來。

    “西夏人可不說我宅心仁厚。”李寇等他收好了麪食才說。

    更夫道:“天殺的西賊——灑家不是說那位命苦的娘子,她是喫咱們漢人的飯,長成咱們漢人模樣的,灑家是說那些曹子龍們——大郎往後要去立寨,可要人手嗎?”

    他幫着李寇推車,今日要到縣學那邊去的。

    雖不順路但這是更夫的一點心意,李寇不忍他仰視自己遂也佯作不知。

    他有兩張臉,待達官貴人們或奸詐或殘酷,對這些苦人卻寧願喫一些虧。

    他自己也是苦日子過來的人。

    不過,更夫問起此事李寇有些喫驚了。

    老卒的事如今滿城都知?

    還有,他當更夫也有些收入若到了寨裏如何安生?

    李寇道:“長者可是有人排擠?無妨,待我立寨時,這手推車交給你”

    “不可,不可。”更夫擺手道,“大郎不知,咱們窮人看你,便如看自家主人般,你是個善人。我那渾家命苦,自隨我也沒過過好日子,我是想,”他吞吞吐吐道,“大郎若有地,我們兩個願爲佃戶,隨大郎,喫飽是一定的。”

    李寇捏了一下他的衣袖,乾巴巴的胳膊恐怕沒有多少力氣。

    他沒有拒絕對方的請求,但也沒有說租賃土地可自種之。

    那會讓人家驚慌。

    真理說上千遍也不如讓人家親眼見上一次。

    “立夏,長者到馬姑娘府上找我來。”李寇道,“只怕官府不允許。”

    更夫道:“自古官人只怕人多哪怕有人願收留窮人。”

    李寇嘆口氣,想想他熱愛的時代尚且有喫不飽的何況今日。

    “有此外掛,必想方設法以富天下!”李寇心道。

    到了縣學外頭,更夫看着縣學又驕傲又心疼。

    他家孩子十分懂事,小小年紀不懼旁人笑他是更夫的兒子,讀書十分刻苦,下學時人家的孩子都聚會結交朋友,那孩子乖乖回到家,幫大人做些雜活,臉上總帶着靦腆的笑容。

    今日,那孩子果然在縣學門外等着。

    他捏着母親縫製的書包裏的一枚雞子,靦腆地衝李寇撓頭露出一口白牙笑着。

    他說:“李大兄。”

    李寇笑道:“又只帶了一個雞子?”

    那孩子道:“母親體弱本該留個。”

    他把那雞子拿出來,本要悄然塞到父親手裏的。

    但他今日記着,想偷偷放在李寇車上。

    李寇笑道:“小身體能喫多少——我與你父親約好,待我寨子成,請他去幫我,他善種地,我不會,還要請他賜教,到時,你母親身體好轉一些,我還要請她養了自家的雞鴨,再幫我養一下的。來,坐着。”

    他拉開板凳,當即燒起熱水。

    他喜歡這一家善良光明的人家。

    那孩子喜悅地看着更夫,更夫看一眼李寇臉上有喫驚的笑容。

    他本是求着人家收留,人家竟用了一個“請”字。

    他雖未讀書但也知道,這是照拂他當父親的自尊。

    “大郎真是善人。”更夫再三嘆道。

    李寇攔住便要道別的他們父子,將一大碗加了臊子的面煮好了給更夫。

    又去一小碗滿滿地給了孩子。

    “莫賜,但凡長大成了人才,記着窮人不好過,莫當壞人,便不虧待這一碗麪條,”李寇取了那孩子的雞子喫,又給他父子加了一對,道,“也不虧你父母含辛茹苦送你念書。”

    “你這話說得很好。”忽然,街巷盡頭有人拊掌笑道。

    李寇視之,張泰寬袍大袖徐徐而來。

     

    ;   張泰道:“人有善心很難,有勸人向善心更難,你這小子,面冷心善,很好。”

    李寇忙起身拱手:“張師安好。”

    那對父子又驚又喜連忙起來站在一邊,更夫侷促地不知怎麼招呼。

    倒是那小子很機靈地躬身到地:“張教授安好!”

    張泰笑道:“老夫很好,今日本便很好,遇到三個善人,當然更好——大郎,你這面,我今日當食三份!”

    李寇喜愛這老先生的豪邁,便笑道:“張師何不就一份涼皮,再嘗一頓肉夾饃?”

    張泰大笑道:“大郎是要老夫廣而告之你這小攤又出新喫食麼?”

    他不客氣在板凳上坐下,笑吟吟看着那小子,讚道:“老夫見過只恨不生在富貴人家的娃娃,你這孩子倒是很少遇到。你是縣學哪一舍?”

    那孩子正色道:“學生在縣學中舍上齋——張教授,這是學生父親。”

    張泰笑道:“很好,你很好。”

    那孩子面色稍稍有些不忿。

    李寇笑道:“小子不可無禮,張師敬你後生小子敬愛父母,你若方纔只顧着與張師套近乎了,他可要瞧不起你了。他一個你很好,可是贊你父母教養你成才,那是最難得的誇讚。”

    那對父子驚喜至極,倒是張泰手指李寇笑罵一句“果然是個聰明小子”。

    他這段日子常與李寇說話,三五日便來喫一頓麪食。

    這幾日,李寇已免了張泰的伙食費。

    他瞧得出來人家是看他童叟無欺,多帶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喫他的面。

    一大碗麪條,三份炒了一下的涼皮,李寇又趕製了幾分肉夾饃。

    張泰奇道:“大郎不怕虧本?”

    李寇道:“這位長者是能教我耕種的,他家的夫人是能教我過活的,我問他們學本事,本身便是我佔了便宜。”他微笑看着那孩子道,“何況,這孩子不以出身埋怨父母,懂得勤學上進才能改變命運,我很喜歡,我如今有些積蓄,能幫他們一點,幫人,自家也收穫欣喜,所謂贈人桃李,手留餘香,總體來算我可是大賺特賺。”

    他將喫的大半放在更夫手邊,叮囑:“體弱乃是少肉,便是我說的營養不良,喫飯記着定要細嚼慢嚥,每日多曬一會太陽,多走動一些,身體自然康復。”

    他又將幾個肉夾饃放在幹荷葉裏,又包一份涼皮塞在孩子書包。

    李寇正色道:“小小年紀,明白不欠人家很多,那是很好的。但若在長成過程裏拒絕善意的支持,那也大大不該。晌午人家喫飯,你也不能餓着,記着多打一點開水,若我不在外頭,便喫飽喝足多走動片刻,再歇息一會。”

    孩子仰着臉蛋很鄭重地道:“大兄贈與的,將來阿弟一定還給窮人。”

    李寇哈哈大笑摸摸孩子的腦勺,便不再多管這些。

    孩子很快喫飽喝足帶着喫的即可進了學校,李寇看着更夫站在路邊一直看着直到看不見了背影才心滿意足地嘿然笑兩聲轉過身。

    “沒話,沒話。”李寇知道他又要千恩萬謝,便要求,“我只一事相求——喫飽喝足養好身體,來日方長有的是好日子。”

    更夫便不多說,只是他喫飽了卻未當即離開。

    他似乎有什麼話要與李寇講。

    張泰唏哩呼嚕喫飽,想了下他問李寇明日作甚。

    “若無事,你陪着馬家姑娘,到我家裏來,我家女公子要歸寧嘍。”張泰笑道。

    李寇喜道:“原來是這樣,好,我正被馬姑娘敲詐出一道好手藝菜,明日請張師一嘗。”

    張泰不知想到什麼竟啞然失笑,手指點着李寇起身撂下一句“老夫也不知白喫你多少才能喫醒個傻小子”便進了州學了。

    李寇很是不解,這老先生有話不能明說?

    更夫拉了他一下,低聲問了句“大郎何以稱張師”。

    李寇奇道:“老先生嫌我一直叫他先生很生分,便叫我稱他張師——是了,那日見者甚多,他們驚呼甚?”

    在他看來張師便是張老師這個稱呼啊。

    更夫嘆道:“大郎莫嫌小人多嘴,張教授既許以張師之稱,便是視大郎爲親傳弟子!”

    哈?

    李寇愕然半晌不知所言。

    不是說好要束脩之類的嗎?

    這老先生怎地如此隨意?

    更夫忍俊不禁夾着傢伙事急忙回家,搖着頭只笑道:“大郎是個善人只是善得有些過頭!”

    還旁人甚多驚呼甚哩!

    這怕不會是個傻子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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