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寨盤踞西南蒼山之中,守着蒼山一帶大大小小的村寨, 莫說別處匪寨不敢輕易進犯, 就連官府都要給三分面。加上寨子裏二當家是個慣會做人的,逢年過節上上下下打點妥帖,還時不時帶着她去混臉熟。一來二去也見識過一些兢兢業業的官差, 這些人的辦事風格也摸了個大概。
薛鋮三人不是道上的人,對裏頭的情況怕是也不甚清楚,卻偏偏知道路線, 對身份消息來源諱莫如深。除去所有不吻合的猜想,便只剩下一種最接近的可能這三人是官府派來查探消息的。
燕雲寨衆人頓時戒備起來,徐冉的目光重新在他們身上一一掠過,心情十分不美妙。
若是友, 她大可拋出利益與他們合作;若是敵,大不了就是打一架,憑他們二十個好手, 還捆不住這仨麼。
但偏偏是官府的人。
魏晉盟約一事她略有耳聞,西南山匪無數,以往是朝廷抽不出手來管, 如今邊患平定,指不定就想起這塊膿瘡。她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做出頭鳥。
薛鋮從一衆人的臉色中隱約猜出了他們所想,眼底有一瞬的笑意,點頭道“不錯。”言罷還煞有介事地從懷裏拿出自己鎮北將軍的令牌在徐冉眼前一晃而過。
徐冉的臉色又沉了幾分。, 抱拳道“不知這位大人高姓大名。”
“敝姓薛,單名一個鋮字。”薛鋮慢聲答道。
徐冉的目光在那一刻變得有些古怪,眯眼一字一頓問“鎮北大將軍、東陵王世子薛鋮”
“正是。”
徐冉慢慢轉過臉,與身側的燕娘交換了一個眼神。
薛鋮的手虛虛搭在劍柄,神態自若。
他調往西南的事,消息靈通的恐怕早已知曉。徐冉這幫人明顯對官差身份有所忌憚,此時把這重身份亮得越明,他們反而越安全。
溯辭全程默不作聲地看着薛鋮和徐冉你來我往,不着痕跡地將燕雲寨衆人的神色表情收入眼底,心裏也冒出一絲疑惑。
明明隱約猜出了身份,爲何當薛鋮報上名號時,徐冉和她身側那位姑娘的臉色那般古怪似有出乎意料的驚和一絲等候已久的喜。
徐冉沉默片刻,又問“敢問薛將軍來此所謂何事”
“徐大當家爲何至此”
“恕我直言。”徐冉目光牢牢鎖在薛成身上,低聲道“那裏頭的東西,僅憑你們三人是動不了的。”
“何意”
徐冉一咬牙,索性把話攤開了說“那裏頭有座鐵礦。”
此言一出,薛鋮和魏狄俱驚。
歷朝歷代國土內的鐵礦均爲朝廷把控,民間絕不可私自開採。況且以他們的印象,越州這一帶未有礦山記錄在案,按如今的情形看來,徐冉說的必是座私礦
聯想到漱玉齋運出的大批模具,薛鋮頓時後背生寒。
“薛將軍,私鐵礦意味着什麼你應該比我清楚。”徐冉不徐不疾道“這條消息我敢說西南的幾個大寨子都知道了,就算你們現在折返去調人,只怕回來的時候鐵礦已經被這幫亡命之徒嚴防死守起來。以你們三人之人,根本無力迴天。”
“不如”徐冉眼中精光畢露,咧嘴道“我們合作。”
一介山匪堂而皇之地向朝廷命官尋求合作,這種事大概也只能應上官匪勾結沆瀣一氣這種詞了。薛鋮的心情頓時複雜起來,沉思片刻後問“條件”
徐冉豎起一根手指,道“我只有一個條件。”
“講。”
“剿匪。”
這兩字出口,莫說薛鋮三人,就連燕雲寨衆都大喫一驚。燕娘更是瞪圓了眼,幾乎以爲她得了失心瘋,立即伸手扯住徐冉的胳膊,驚道“大當家的”
徐冉輕輕拂開她的手,重複道“剿匪,你們沒聽錯,我也沒說錯。”
薛鋮挑眉道“徐大當家這是投誠”
“非也。”徐冉搖搖頭,曼聲道“堂堂鎮北將軍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裏,我想薛將軍此行恐怕和西南的調令有關吧。”
燕雲寨的消息網遍佈整個西南,早在幾日前她便聽聞京裏似乎要調一個大人物來,如今遇上薛鋮,十有八九便是他了。
見薛鋮不否認,徐冉繼續道“我說的剿匪可不是讓薛將軍大刀闊斧把這西南匪寨拔個乾淨。”
“薛將軍雖在邊疆戰功赫赫,但在西南卻是一點根基也沒有,這裏的山水和人將軍不瞭解,但大大小小百八十個匪寨卻是在這裏紮根多年的,想要一夕剷除幾乎不可能。何況你不會一輩子都紮根在西南,只要你一走,這些匪寨就算死得連渣都不剩了,也能再長出來。”
溯辭沒忍住,噗地笑出聲。薛鋮嘴角一抽,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
“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但若強龍和地頭蛇聯手,還怕鎮不住底下這些四腳獸麼”徐冉迴歸肅色,拋出了她的條件。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你想以官府爲靠山,做西南的匪大王。”薛鋮挑眉,卻反問“西南百八十個匪寨,誰做這地頭蛇不行,我爲何要和你合作”
徐冉雙臂一抱,好整以暇道“你儘管去打聽我燕雲寨在西南的名聲,我們寨子從不是那等爲非作歹之徒,也有實力敢摘這匪大王的名頭。況且”她面露戲謔之色,沉聲道“若不和我合作,那座鐵礦,你想都不要想。”
然而三人的注意力卻被燕雲寨三個字徹底吸了過去,這下輪到他們面露微妙之色。
“晉國皇族設有一支親衛軍,名曰燕雲。”
“燕雲軍就在西南。”
“燕雲”薛鋮低聲重複,“你是燕雲寨的大當家”
“正是。”徐冉頷首。
薛鋮低眸沉默片刻,而後慢慢擡眼看向徐冉,點頭道“好。”
徐冉聞言而笑,轉身拿過水囊猛灌一口,嘆“磨得嘴皮子都幹了。”
薛鋮莞爾,慢慢坐回溯辭身邊,握住她伸來的手,細細撫着柔軟的指腹,又陷入沉思之中。
不論是權宜之計還是貨真價實的合作,如今兩方人達成了短暫的共識,休息片刻後重新出發趕往礦山。
等到晚霞染透天空,徐冉勒馬立於石頭坡上,指着遠處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包對薛鋮道“就是那兒了,裏頭有人守着,等天黑了我們再摸過去。”
薛鋮點點頭,看着礦山的方向盤算起該如何處置此地。
“等佔了礦山,你打算怎麼辦”徐冉好奇問道。
“徐大當家原本打算怎麼辦”
“繼續採咯,運回去鑄點兵器啥的,或者打幾口鍋。”徐冉看着薛鋮一副微妙的表情,摸了摸鼻尖,訕笑道“匪寨嘛,沒有足夠的兵器傍身怎麼行,況且那不是沒碰上大人麼。既然合作了,這礦山任由將軍處置,炸了埋了也是行的,我這邊備着火藥呢。”
“徐大當家這是做了搶不到礦就毀的打算啊。”薛鋮挑眉。
“總比白白讓給那幫亡命之徒好。”徐冉扯了個笑臉,隨後騎着馬與寨衆去找落腳的地方,餘下薛鋮三人仍停留原地。
薛鋮和魏狄的臉色都不大好。
戈壁的私礦,漱玉齋的模具,加上被滅口的小雙兒,這三者結合在一起,他們腦中都只留下一個念頭有人在大量製造兵器。
漱玉齋趙家和寧王過往甚密,難道是寧王的意思這樣一個雲遊天下鮮少在朝堂露面的王爺,造這麼多兵器做什麼
薛鋮不敢再往下細想,心底涌上一陣難以言說的憤怒和疲倦。
溯辭同樣望着礦山出神,卻在想另一件事。半晌後在他懷裏仰起頭,輕聲道“將軍,關於這礦山,我倒有個主意。”
“嗯”薛鋮將下巴輕輕擱在她的頭頂,低聲問。
“這礦山勢必與京裏有關聯,而且只怕運作了很久,如果貿然截斷恐怕會打草驚蛇。”她說“不如維持這礦山的運作,一則可以順藤摸瓜拿到幕後之人的線索,二則”她頓了頓,扭頭看了看徐冉的背影,低聲道“不論將軍是要平西南、或是要積攢自己的勢力,這批鐵礦都能成爲將軍的助力。與其白白浪費或旁落他人之手,不如牢牢捏在將軍手中。”
一旁的魏狄十分訝然地看着溯辭,而薛鋮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溯辭似又想到了什麼,輕輕一笑,補充道“若能摸出他們造兵器的地方,將軍連冶煉的事都省了,直接借來用就是。”
“你倒是機靈。”薛鋮在她腰上捏了捏,礙於魏狄在場,止住了更親暱的動作。
魏狄正要轉頭,卻瞥見徐冉在馬背上回頭看向他們,不由得狠狠瞪了她一眼。
看啥沒見過小兩口說私房話啊
徐冉只覺這一眼被瞪得莫名其妙,衝他翻了個白眼,轉臉對燕娘道“我看薛鋮那個副將,多半有病。”
燕娘一時無言,片刻後憂心忡忡問“大當家的,這樣真的好麼”
“有什麼不好。”徐冉絲毫不擔心,撇嘴道“這祖訓可沒說不許試探他的深淺。何況他若沒本事,我憑什麼要認他爲主,咱們寨子裏百來號弟兄,可不是把他捧上去的墊腳石。”
燕娘無從反駁,只能默默去帶人安營紮寨,留下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