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尹一愣,不由得丟給孫堅一個難以置信的眼光。
說實話,孫堅此人雖然在外人眼裏,算個依靠他老爹的二世祖。
但是白尹曉得,就孫堅本人來說,他絕對是有大手段的。
要知道當年的執金吾雖然位同九卿,看上去皇帝身邊的重要力量。
但是名聲並不怎的好聽,說白了有點譭譽參半。客氣點的人表面上稱呼他們爲執金吾或者中尉大人,背地裏卻只輕蔑喊聲北軍。
但是等到了孫堅這裏,他卻儼然將執金吾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就連他老子孫伏休自己都感嘆:
執金吾緹騎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輿服導從,光滿道路,羣僚之中,期摟壯矣。
當年孫堅初入執金吾,雖然人人都曉得這是孫相國家的大公子,但卻是從最基本的跑腿步卒做起。後來靠着自己的能力,在淨權之役中立了功,直接給提到了千人。
當時穩坐執金吾頭把交椅的,是跟東門家沾親帶故的另一個二世祖東門選。
東門選當時也不知道是哪根筋錯了,估計是覺得相國大人的兒子都給自己打下手,便越發了不得,處處拿孫堅的身份取笑。
開始孫堅還忍忍,最後不知怎地把孫堅給惹毛了,回頭孫堅幾乎把整個執金吾鬧翻了天,追着打,把東門選揍成了殘廢。
至於後來事情鬧到東門家和孫家哪裏去,面子上自然是東門家過不去,但是當時孫伏休和白尹正是朝中新貴,拉攏還來不及,怎麼會爲了一個不長眼的二世祖,壞了和氣。
於是最後打了人的孫堅不光沒有受到懲罰,反而過了不久就接到了東門家給他送來的執金吾右丞的委任狀。
北冥國自來以左爲尊,這執金吾右丞,正是執金吾的二把交椅
不過說是第二把交椅。
衆所周知,一把手東門選早成了殘廢,這就是明擺着將執金吾整個兒給了孫堅。
孫堅倒也不客氣,提溜着狀子就上任去了。
後來孫堅大鬧執金吾的事給傳到旁人耳朵裏,不知情的只道是孫堅仗着自己出身,嫌棄自己的官小,才整出這樣的幺蛾子,再加上孫堅爲人處世又是個極大膽傲慢的主所以漸漸地人送一句話:
官封千人心何足,名注大聖不齊天
自此,孫堅孫大聖的名頭也就漸漸打響
白尹越是想到這裏,臉上不光沒有半點的嘲諷或者取笑,反而更加嚴肅起來。
這種東西,如果連孫堅都沒有辦法弄清楚,那的確是件棘手極了的東西。
而且,他似乎快要知道孫堅要求他做件什麼事了。
果然孫堅在那邊輕輕說道:“當歸不留行,穿山送眼睛。早聽說白大人的夫人,是北冥文家的當世才女,深諳藥理,此番看來,謙仁不得不叨擾了。”
話一出口,孫堅自以爲說的還是很到位的。
他早聽說白尹是有個夫人的,而且那女子在江湖上是個極有名的女子:
當歸,不留行,穿山這三個都是藥物的名字,但是要是跟北冥文家文衷衷的性子貼合起來的話,竟是出人意料的契合
當歸不留行,正是形容文衷衷果決爽快的性子。
穿山送眼睛則更是令人感嘆。
因爲北冥白家的男子雖然大多都是瞎眼,非換目之法無以逆轉,但是他家的男子卻大多都是長相英俊,義薄雲天之輩,架不住有女子傾心。
更有甚者,更是甘願用自己的眼睛換心愛的男子光明。
往往白家出於感激或者道義,斷然會迎娶那位女子入門。
再往後,漸漸的,白家就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
凡甘願爲白家子弟換目之女子,白家子弟務必娶而善待之
文衷衷就是這樣的女子,而且難得是個系出名門,且一往情深的女子。
當年她爲了讓白尹得見天日,專門跑到崑崙山去找白尹,並將眼睛換給他。從此釀就一段佳話。
孫堅有意提起這段舊事,也算是爲了捧了文衷衷一把,好叫白尹聽着舒心些。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迴應孫堅的卻是良久的沉默,和白尹那張突然拉下來的臉。
孫堅是個極懂得察言觀色的人,他但看白尹臉色不妙。
雖然不知道是何原因。
但是自己這次真是有求於人,而且必須成功,只得加緊了進攻道:
“謙仁知道,如此甚是唐突,而且聽聞尊夫人早年眼睛也受過一些傷身子不好,但是無奈皇上哪裏催的實在是緊急,謙仁也只能出此下策。”
然而白尹頭微微垂着,似乎在想點別的什麼事情。
孫堅又直喊了三四次,白尹這才似才醒將過來,那雙便宜眼睛,隔着幽藍的薄霧,略有點迷茫地看了孫堅一眼。
繼而,白尹停頓了下,似是反應過來孫堅正等他回話,這才生硬扯扯嘴角,點頭答應道:
“無妨,她眼睛如今雖然不在,但是識別藥物的方法還是懂得的,只是聽孫大人說的這東西如此棘手,若她也瞧不出來,孫大人可別笑話了去。”
孫堅聞言,眉毛又是一挑,然而卻是那種略帶欣慰的挑動。
他向白尹拱拱手,道了聲哪裏和多謝,算是謝謝了白尹。
接着轉身就極自然的要提溜了藥包走人。
那知才走了沒有幾步,那邊白尹的聲音卻是驀然響起
“孫大人且留步,有件事情,白尹不知當問不當問。”
孫堅一滯,幾乎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上的藥包。略有點心虛地回頭瞧了白尹一眼。
但是,白尹好像並沒有將自己的重點放在那包藥上。
反而極突兀地問了一句極不相干的話:
“我這幾年雖然常居宮城,但是不怎官職管理之事。
聽聞,你們執金吾的職責除了負責管理武器生產保存,統領禁軍和保衛皇城外,還負責典司刑獄,禁暴督奸。
當年淨權之役中,靜王親信趙南陵之妹姈嬪受到牽連,被人揭發了協助其兄賣官鬻爵之事,便是你們執金吾親自去抓的人。
是也不是”
孫堅一聽對方的重點不在藥包上,似是瞬間鬆了口氣,想了想,點頭道:“的確。”
白尹嘴角微揚,似乎難得輕笑了下。
然而這笑,瞧在孫堅眼裏卻是有點詭異。
一方面,他很奇怪白尹會跟他提到自己的職責問題。
另一方面,他更奇怪孫堅會跟他提關於淨權之役的事情,畢竟那場淨權之役是皇家內部的權力爭鬥。
而且之所以叫做淨權之役,主要就是爲了清除朝中靜王的勢力纔開展的,向來是個禁忌。一般很難有人會跟他提起。
白尹點頭道:“如此說來,要是宮中有人行奸犯科之事,最後都要歸到孫大人哪裏去麼”
孫堅遲疑了一下,但是職業的敏感卻是讓他意識到白尹的話不對頭,旋即正色冷聲道:
“誰犯了過錯”
白尹微微搖頭:“也不算犯錯。只是懷疑。關於壽寧王的案子,我似乎是找到了一個嫌疑人。”
孫堅眉頭皺了下,卻是乖覺極了,搖頭道:“既然是懷疑,那就不能算是犯罪。沒有確鑿的證據,執金吾不會貿然行動。”
白尹再次搖頭,卻是對孫堅的話不置可否:
“正是因爲嫌疑,所以纔想讓孫堅大人給長長眼力,不然,等時機過了,可就不好捉摸了。”
聽了這話,孫堅一向淡定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一絲難得的詫異。
但見白尹也不含糊,只意味深長地看了孫堅一眼,目光轉動一下,再歪歪頭。
卻已經把目光投射到房間裏躺着的儺的身上。
彼時晨光熹微,微弱的藍光,彷彿是已經支撐到了盡頭。
兩個人周圍的藍色,彷彿受到了什麼東西的吸引,漸漸散卻。
有微弱極了的幾縷金黃,輕輕弱弱地,投射在太醫院頭頂的琉璃凹型瓦的積雪上,看上去,給人一種純金的錯覺。
儺靜靜地躺在太醫院那添了羽絨的布枕上,雋秀的臥蠶眉微微皺着,細密的睫毛微微打着卷,像極了那深秋之時微微卷起的秋葉,不時微微抖動着。
好似,身處噩夢。
北冥,執金吾親軍都指揮使司1,執金吾左丞辦公室。
孫堅手裏攥了本藍底白線裝幀的抄本武祖外史倚靠在自家執金吾辦公室的黃梨木的桌子上。
眼睛在那一頁書上來來回回打量了很多遍,臉色一次更比一次難看。
等孫堅的臉已經陰沉的不像樣子的時候,他慢慢擡起了自己的頭,將房間掃視一邊。
房間裏各種歷代卷宗,記錄皇室祕辛的孤本善本,各種卷軸,連帶更古舊的簡策都被孫堅倒騰了出來,散落遍地。已經難有地方落腳。
孫堅辦公的地方,沒有孫堅點頭,是不許人往裏進的,是以沒人敢進來打掃,平日裏倒是沈書緣常待裏面,今天卻是不見人。
“果然。”
孫堅的喉嚨裏咕噥出了這麼兩個字眼,再擡頭的時候,已經輕輕放下書,眼睛裏閃爍着一陣複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