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煜沒在府裏。得知了他進了宮，又不好告訴門房，青宴只好苦苦守在平南侯府對面的衚衕中等着他回來。
這一等，竟然等到了戌初二刻。天漸漸暗下來了，平南侯腳步虛浮，像是醉了酒。
“侯爺”青宴喊了一聲。
宋煜似乎醉的很厲害，他的腳步沒停，徑直進了府。
青宴跺了跺腳，正盤算着等會翻進平南侯府，身後卻忽然多了一個氣息。
青宴回頭，“侯，侯爺”
“你家小姐找我”宋煜站在巷子更深處，整個身形都隱藏在黑暗之中，只是眸色清明，哪裏有半點酒醉的模樣
青宴回過神來，忙點頭。
“等的很久了”
青宴老實的道“出來小半天了。”
宋煜沒有說話，身影轉瞬便消失無蹤，微風吹過，青宴愣了愣。
夜幕下的陸府燈火闌珊，各院兒早已經用完了晚膳，整個陸府安靜下來，只等着兩刻鐘後下鑰了。
宋煜悄無聲息的翻進海棠苑，錦棠正在低着頭捏着一個墨色平錦繡荷包皺眉，感覺到有人進來，錦棠擡起頭，不動聲色的將荷包收到了笸籮裏蓋好。
宋煜“”
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宋煜站在門邊，屋內燈光如豆，他的影子清晰的映在身側，一時之間竟有些侷促。
“是不是嚇到了”
錦棠知道他問的昨夜的事，大約是自己現在的面色不大正常吧
她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世人都說平南侯最是放蕩不羈，只怕鮮少有人見過他如此拘謹模樣。
她指了指一旁的交椅，“嚇到倒是沒有，只不過這兩日的飯菜不合胃口倒是真的，請坐吧，我有事相求，總不好站着說話。”
宋煜餘光掃了一眼離着她八尺遠的交椅，目不斜視的走到了臨牀大炕旁，正襟危坐的坐到了錦棠的對面，面上立刻嚴肅起來，“有事相求是出什麼事了嗎”
他頓了頓，想到了某種可能，“是不是你三叔昨夜他派去對你動手的那個人說了什麼嗎還是蕭氏”
“不是，”錦棠搖了搖頭，怔怔的看着語氣略帶急切的宋煜，原本想好了要說那些委婉的話的一下子都拋到了腦後，開門見山的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小舅舅在哪裏”
宋煜一愣，忽然沉默下來。
“你知道，對不對”
是的，他知道。她被追殺的那一晚他起了疑心，所以派南宮尉查了沈策的行蹤。
宋煜擡起眼睛看過去，油燈下的少女神色安寧，帶着篤定的自信，燈芯爆起的一朵燈花落在那一雙古井般的眸子彷如煙火，怦然綻放然後迅速落下去，帶着塵埃落定的平靜。
這雙眼睛裏，有狡黠卻不奸詐，有悲憫卻不寡斷，有滄桑卻不世故。
他的呼吸忽然一輕，覺得胸腔中有什麼東西突然劇烈鼓譟起來。
他身手成拳，掩在脣邊乾咳了一聲，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卻沒了半絲風流韻味，他聽見自己迅速說了一個遠郊別苑的位置。
就知道，平南侯一定知道果然
錦棠大喜過望，站起來對着宋煜行了一個大禮，“多謝你”
宋煜心中也覺得輕快起來，他微微直了直身子，窗外已經黑透了，他站起來，本應告辭，話在嘴裏轉了一圈，開口道“我今日來晚了是因着我進宮去了，不知道你那丫鬟在等我。”
錦棠點了點頭，青宴一直沒有回來，她便料想到平南侯可能有事，青宴沒找到他。
只不過，他總不會忽然冒出這一句，她側着頭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下一句，便聽宋煜道“皇上要重用你父親了，過幾日朝堂上或許會有什麼變動，你出門的時候定要多加小心。”
錦棠的心跳的飛快，有些猜測在她的心中迅速略過，“皇上說了什麼嗎”
不對，衍慶帝那樣的人，絕不會在人前透露他的真實意圖，更何況，是宋煜這樣一個他並不放心的人。她有些好奇。
她的目光，寧靜而專注，宋煜的心，忽然平靜下來，露出一個足以魅惑衆生的笑，“我猜的。今日進宮，皇上要給我賜婚。”
“是何家”前世他便是娶了何家的大小姐。
宋煜挑了挑眉，“皇上從來都不喜歡我和手裏有兵權的武將走的太近。或者說，他不喜歡武將之間過從甚密。”當初他還年幼的時候，皇上爲了孤立他，甚至將整個青雲軍拆解。所以他和鎮遠將軍常常在朝堂上吵起來，甚至在大街上動起手，皇上也只是明面上呵責兩句，並不會真的勸阻什麼。皇上不怕朝堂失和，什麼時候羣臣一心纔是最可怕的。
皇上不打算重用何雲飛，所以他和誰聯姻和誰結成同盟都沒有關係。
“今日上朝，皇上斥責了刑部右侍郎王文煥和翰林院章成之，還訓斥了御史中丞賀希翔，這些人和令尊不是同一路人，他們各自站隊，皇上這一波申斥猝不及防，看上去似是對朝中的多方勢力不滿，但其實，我覺得是爲重用令尊鋪路。”所以，皇上纔會問他陸五小姐夜裏遇刺的事。而被皇上放棄的何雲飛往日朝中還曾和陸紹安針鋒相對過。
“重用父親”錦棠心事重重，前世，陸家和沈家不就是因爲捲入了奪嫡之爭導致了滿門傾覆嗎可是父親提前出現在皇上的計劃裏，豈不是捲入更深難不成，她爲了改變結果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加快像那個結果靠近
宋煜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低着頭，目光慢慢的落在錦棠的身上，即便不忍，但說出的話依舊殘酷“如果我猜測的不錯，皇上可能要慢慢排擠沈閣老，最終將他擠出內閣了。”
錦棠擡起頭，目光與宋煜相撞，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莫名彎了彎脣角，眸色凜冽“要保住外祖父的地位，除非，我嫁到蕭家，將陸家的水攪渾，把關係更復雜化”
她終於能夠明白，蕭氏一個內宅婦人爲何能一力促成她跟蕭湛的婚事，原來，這一切的背後，有老祖宗的支持
連接陸家和沈家關係的，有兩條線，一條是錦榮，可是前世錦榮出了意外故去了，所以代表了陸家與沈家同盟關係的就只剩下自己，外祖父不倒，陸家便多了一重保障。而皇上忌憚陸家和沈家的這一重關係，想要更近一步，打破皇上心中的疑慮，最有利的做法就是和蕭家或者張閣老家聯姻張閣老家沒有適婚年齡的公子，所以陸家便選中了蕭湛
宋煜一愣，順着她的話只一瞬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陸家對皇上來說，最讓他忌憚的便是與沈家的那一層姻親關係，雖然沈氏已經死了，可是沈氏留下了兩個血脈，將陸家和沈家牢牢的聯繫在了一起若是想要打破這一層關係，或者，起碼在陸家和沈家之間築一層藩籬，那麼，最好的選擇就是，和沈家的死對頭蕭家或者張家之中的任何一家聯姻，一旦沈氏的長女嫁給了二者其一，沈閣老必將記恨陸家，陸家的身份反而不再曖昧，所以屆時，沈閣老致仕與否，並沒有什麼影響，相反的，皇上或許還會願意留着沈閣老，皇上不是十分願意看到本和陸家是親家的賀希翔彈劾陸紹安同樣的，皇上一定也願意看到沈閣老和陸家針鋒相對。
他的眼中再難掩飾對她的讚賞，她如此聰穎能將朝堂大事用最快的最便捷的思路想通。
只是，他開口了，他終究還是沒忍住問出口“你會嫁到蕭家嗎”
是啊，重來一回，她回嫁給蕭湛嗎
錦棠一怔，眼前來來回回的閃現蕭湛嘲諷的笑意，他的居高臨下，他的冷漠殘忍，他面上帶着最最溫和的笑，像是情人間最繾綣的呢喃在她耳邊說“我也是爲了你好，麟兒畢竟也流着陸沈兩家的血，我怎麼忍心陸沈兩家黃泉路上孤獨無繼”
他的話像是凌遲的刀，一刀刀將她剜的血肉模糊。
“不會”
眼前的那一層薄霧散去，趕盡前世的浮光掠影。她脣角含笑，終於能眼底無波。
不知爲何，宋煜卻是心中一痛，他抿了抿脣，只是深深的看了錦棠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錦棠收起了心緒，喊了綠袖進來研磨。
幾乎不用怎麼思索，一封信便迅速寫好，她拿着團扇扇了扇，晾乾後小心地用蠟封好，“叫青宴進來。”
綠袖卻沒有動，而是輕聲問道“小姐，您還好嗎”
錦棠好笑道“怎麼了你這丫頭又亂想什麼”
“就是覺得您好像很難過。”
錦棠一愣，鼻子有些發酸，強笑着嗔道“整天胡思亂想些什麼快去喊吧我有正經事找她”錦玉滿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