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前不久來過一趟,府裏的下人竟好像還記得她。
帶着她一路從門口進來, 直往斫琴堂去。
庭院邊上栽種着猶綠的文竹,池塘的枯荷上覆着一層尚未融化的白雪, 青色的魚兒都在荷葉下面,偶爾遊動一下。
江南水鄉似的庭院。
這在京中並不多見,甚爲精緻。
然而此刻的姜雪寧卻無心欣賞, 滿腦子都是謝危那一雙眼睛帶着幾分審視地晃悠, 直到下人同她說“到了”, 她才醒轉, 忙道了聲謝。
謝危在堂內好整以暇, 端了盞茶站在窗邊, 已經等了有一會兒。
姜雪寧在外頭磨磨蹭蹭不是很想進來。
謝危輕輕將那盞茶擱在了窗沿, 頭也不回地道:“那樣大的事情都敢插上一腳,這時候叫你來學個琴,膽子倒像是被蟲啃了。你不進來, 是要我出來請你?”
姜雪寧臉色微微一青,終於還是一咬牙,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 走了進來, 向謝危襝衽一禮:“學生見過先生。”
謝危這纔回身看她。
小姑娘抱了張琴,連頭也不敢擡, 往下埋着,一雙眼睛彷彿盯着自己的腳尖,就留給他一個頭頂,看着倒像是個膽小怕事不折騰的閨秀模樣。
可惜就是不大聽話。
他今日在家中,穿着一身寬鬆的蒼青長袍,一指旁邊已經空出來的琴桌,示意她把琴先放下,然後便淡淡問:“知道錯了?”
一聽見這話,姜雪寧全都明白了。
這不就是她先前寫在銀票上的話嗎!
姓謝的果然拿了自己的錢!
姜雪寧心裏喊了一聲,但放下琴也不敢坐,只規規矩矩地立在旁邊,老老實實地道:“知道錯了。”
認錯態度一定要好,無論怎樣也別狡辯。
謝危說她錯了她就是錯了!
然而沒想到,謝危下一句是:“哦,錯哪兒了?”
姜雪寧:“……”
她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若不先認錯會死得很慘,可真要她說出自己哪兒錯了,仔細一琢磨,又很難說出來:畢竟她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謝危把那一沓銀票扔在了書案上,也扔到了她眼前,銀票背後那每一張上都不多的墨跡便出現在了姜雪寧的眼前。
她看得眼皮直跳。
謝危道:“這不做得很好嗎,連先生都被你矇在鼓裏呢。”
姜雪寧只覺得這人今日說話格外地夾帶着一種揶揄的味道,讓她忍不住想要張口反駁,然而想想敵強我弱,終究還是認慫不敢。
她悶悶地道:“事情這樣大,學生也不敢信別人。”
謝危只問:“你怎麼知道會是我拿到這銀票?”
姜雪寧老實得很,不敢有什麼隱瞞:“是我託錦衣衛千戶周寅之大人放出的風聲,我知道先生知道,所以猜是先生。”
但她還是略用了點心機。
既不說是“我派周寅之”,也不直呼周寅之姓名,而是說“錦衣衛千戶周寅之大人”,儘量撇清自己與周寅之的關係,避免讓謝危覺得她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
畢竟她自覺與周寅之就是與虎謀皮。
若因此再被謝危記恨一番,豈不冤枉?
姜雪寧忽然有些啞口無言。
謝危的目光便定在她臉上,她悄然間偶一擡眸撞上,只覺那烏沉沉的眸底凝着些鋒銳的審視,便又嚇得把腦袋埋下去,連忙道:“除了謝先生之外也不知道別人了,總覺得謝先生若是知道也許會想想辦法,死馬當做活馬醫罷了。”
死馬當作活馬醫?
如此罷了?
謝危繞着她踱了有兩步,竟陡地笑了一聲,饒有興味地道:“我看着像是好人?”
姜雪寧可不敢說自己是爲了試探什麼,也不敢說自己別的打算,豁出去了繼續瞎扯:“謝先生也是燕臨的先生嘛,而且那種時候還爲燕臨行了加冠禮。侯府蒙冤,乃是忠良,若是事情有些轉機,想必謝先生能幫則幫,不至於袖手旁觀,更不至於落井下石。既然如此,不妨一試。如今不果然證明,先生您宅心仁厚,是個好人嗎?”
謝危道:“小騙子說得比唱得好聽。”
一張小嘴叭叭就給人灌迷魂湯,生怕誇得人找到北了,黑白分明的兩眼珠子機靈地亂轉,臉上還掛着幾分甜甜的討好的笑,說出來的話卻沒一句能信!
姜雪寧站在他面前真是拘束極了,莫名覺得渾身刺撓,總想要動動腳,動動手,偏又要忍住了不敢動,憋得難受。
聽見謝危說她“小騙子”,她也不敢反駁。
當下抿着脣,苦苦思索自己如何才能脫困。
謝危卻道:“只怕你也不能肯定是我,但假若是我的話,又怕事後被我查探看破。不如預先便寫上。拿着銀票的人不是我,你寫的旁人也看不懂;若拿着銀票的人是我,便算是你賭對了,無論如何不喫虧。”
他說的全中。
謝危這人就是腦子太好使,好使到讓人害怕。
姜雪寧最怵的就是立在他面前,這會兒都被戳破了,只好硬着頭皮認了,小聲道:“謝先生明察秋毫,學生有什麼小心思都被您看破,不敢說不是。”
這會兒認下來,倒還算老實。
寧二喜歡的雖不是燕臨,可自來人的感情也不能強求,不能說燕臨喜歡她對她好她便也要回報同樣的感情,以寧二往日跋扈刁鑽的行事,能惦記着燕臨往日的情分,舍這五萬兩巨財來救人救侯府,已是極爲難得了。
便是謝危真的鐵石心腸,也不至於對她怎樣。
當下只垂了眸,向她伸手:“信帶了?”
之前被他的人找上門來要她來“學琴”,姜雪寧便隱隱料着眼下會發生什麼,此刻都不敢多嘴一句,便把那封信從袖中取了出來,畢恭畢敬地交到了謝危手中。
一開始給了一半,後來又給了一半。
湊起來就是整的,都被她裝在了一個信封裏。
謝危伸指夾了信出來便展開迅速讀了一遍。
久久沒有言語。
一張臉的神色卻有隱隱的變化,沉下來許多,甚至有那麼片刻的失神和恍惚。
姜雪寧偷偷看他。
他才沉默着重將信箋折了起來,問她:“你看過了嗎?”
姜雪寧頓覺頭皮一麻,天知道她來之前最怕的就是謝危問起這個問題,如今果然問道,她知道自己若說自己沒看過,便是鬼也不信,只好硬認了下來:“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