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殺手小皇妃 >第三十六章 大衷往事
    “那是四十二年之前,我還是初國刈州城裏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農戶。那一年城中生了瘟疫,我的父母亡故,哥哥姐姐也染上了疫症。我沒錢爲他們醫治,只有自己爬到鏈月山巔採集草藥。可是由於飢餓體弱,我不慎落入山谷,摔得不省人事。醒來之時,我發現自己被兩個異族兵士捆住,我想要解釋,可是卻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們見我言行可疑,不由分說便給我上了枷鎖,押着我回了他們的大營——杛欏一族。也就是,如今住在這刈州皇城裏的宮氏一族。”

    “是皇上!當年把您從鏈月山上擄走的是皇上嗎?鏈月山……”我的心遽然一縮,“我明白了,您是因爲我和您一樣,都是在鏈月山上被人發現,您想到了當年自己的處境,所以對我優容厚待嗎?”

    “當年皇上不過還是黃口小兒。杛欏族的王,是他的父親杛欏契。在鏈月山上被發現,不是我優待你的原因,那只是是我在封侯拜相之後,下令蠡府之人禁入此山的原因。我不願再有人在那座不祥的山上發生意外,更不願意有人觸碰我的回憶,觸碰我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無法控制整個刈州城的百姓,我只能禁止自己府中之人對那裏敬而遠之。可是事實卻是,即便沒有人再敢踏足,那座山還是那般的邪祟晦氣。你在鏈月山被我的府兵發現,滿身傷痕,失去記憶,竟然一如四十二年前的我!”侯爺語氣陡然急促,按在我肩上的手似乎也不經意加重了力道。“可是我沒有你幸運。看着自己揹簍裏的藥草,我記起了我的家人,我的兄弟姐妹!在杛欏大營囚禁的日子裏,我沒有一刻不想着他們,沒有一刻不祈求上蒼,祈求他們能發現自己的兄弟爲了給他們採藥治病不慎落入敵營。我身爲奴僕,又是異族,受盡杛欏人的欺侮折磨,那些年支撐着我的,不過是我的同胞終有一日會來救我的希望念想,可是我等啊,盼啊,卻始終沒有盼到前來解救我的初兵。”

    “原來,您不是衷人,而是…初人嗎?”

    “初人…我倒希望自己不是初人!就因爲我是初人,我在杛欏大營做的是最低賤勞苦的活計。我被趕進馬廄,伺候杛欏人戰馬的喫喝糞尿。這樣地獄一般的生活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一天,命運有了翻盤的機會。我飼養的幼馬被杛欏小王子桓辛選中,小王子在狩獮時脫穎而出,得到了父王的青眼,卻也被他的兄弟忌憚。他們派殺手來殺王子的馬,是我用自己的身體,擋下了刺向小馬的箭。他們自以爲得手而去,我卻拼命爬去了王子的營帳,王子知道了來龍去脈後十分生氣,可卻沒有立刻發作。他看中我的忠心,將我留在了他的身邊。我亦欽佩他的隱忍,自此一心效忠。多年後,小王子長成了雄姿英發的少年,我在內助他鬥敗自己的兄弟,在外依靠謀略幫他屢挫敵軍。後來,杛欏契去世,桓辛成爲了杛欏族的王。而我這個杛欏大營的異族人也不再需要屈居人下,終於成爲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短短數年裏,我東征西討,襄助杛欏成爲了北方最強大的國家。可是我的夙願並不在別處,我只想回到我的刈州,那個距離鏈月山,距離一切開始的那座山最近的都城。於是我勸服了大王征討刈州,哪怕惹得南境最強大的漠國忌憚也在所不惜。我不怕打仗,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征服那座曾經背棄我的都城。”

    我的心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然而侯爺似乎有所感知,施加在我肩膀上的力道也隨之而增,直到我的舊傷傳來隱隱火辣的痛楚。

    我意識到,或許溫召和溫靈的父母親人,就是因爲侯爺這深沉的執念而無辜喪命的。溫召當日不肯坦白他幼時苦心孤詣潛入侯府的意圖,如今看來,倒是愈發清晰明朗了。

    “…後來呢?”

    “後來,我成功了。我帶兵攻入了刈州,親手斬殺了初國的國君。大王對我嘉獎有加,其實…呵,他只是發現自己已經騎虎難下罷了。佔領初國,南漠便失去了唯一的屏障,漠人怕兵強馬壯的杛欏人有一統天下的野心,便搶先出手,於離寒與我們開戰。可是試問整個杛欏除了一個我,又有何人有能力抵禦南漠服用過壅心草的百萬雄師呢?大王低聲軟語的求我守住杛欏,可是他卻不知道我的心願已經達成,再也不想帶兵打仗。”

    侯爺突然咯咯笑了起來,似乎對往事心懷無盡嘲諷不屑,“罷了,畢竟君臣數十年,我又豈會將他置於險境而不顧。我答應幫他與漠人談和,他心花怒放,也依我所求,將杛欏姓改成了漠人和我所習慣的‘宮’姓,在西市我原來的家爲我建起了這氣派的蠡侯府,甚至將國號,也定爲由我命名的‘衷’。”

    “衷…大衷的國號是您起的。”我驚道,“這個國號,同我的故鄉國家,很像。”

    “初虧衷盈,皆由心生。這一路走來,我任由自己被野心薰染,被仇恨矇蔽。升官加爵,慾望滋長…可是我的心裏,卻始終是空的。歸螢,我的心,始終是孤獨的。”侯爺擡起手來放在自己的心口,我回過身去,卻只看見了他高高揚起的脖頸。燭光一跳,兩行渾濁的淚痕便悄聲而下,順着侯爺鬆弛蒼老的頸紋滑入衣襟。

    “歸螢,你知道…我有多後悔嗎?”

    留在我肩上的另一隻手顫抖的愈發厲害,我起身回頭,只見一縷月光正透過門縫映在侯爺淚痕交錯的臉上。那一痕銀白彷彿透着無盡的哀涼落寞,直把那一寸被淚水沖刷得清晰分明的皺紋映得仿若死亡一般岑寂。

    “侯爺…這不是您的錯……”

    “一切或許並非因我而起,可是這中間我,又是如何一步步把自己推向不可救贖的深淵的呢?”睫光一閃,侯爺驟然的凝視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歸螢,我自己這條路從沒有半點選擇,可是他們呢…當年的初王,當今的聖上,還有無數因我一念之差失去性命家園的百姓,我讓他們無路可走,我讓他們與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馳。你知道我有多後悔嗎?我並不像你一樣,對我如今在朝堂的處境憤憤不平,因爲我很清楚,天道輪迴,我總會得到報應!可是歸螢,你不一樣,看到了你,我就像看到了四十二年前那孤獨的自己。我想幫你,我想幫你回到自己的家,我不想讓你走上和我一樣的路,忘記了初心,滿心的仇恨…我不想你變成那樣,我不想啊!”

    話音未落,我已經撲進了侯爺的懷抱。

    或許這樣的舉動對於他來說實在過於親暱,一時間侯爺彷彿冰凍一般失去了所有的言語和動作。我緊緊環着他的腰,由着自己的淚水滲進他已經被酒水打溼的衣裳。酒氣氤氳,我的腦子似乎停止了思考。眼前閃現着別人的記憶,屈辱和絕望,隱忍和仇怨,戰亂和權力,痛快和悔恨……

    那是侯爺的記憶。

    “姑娘,亥時了,頤雲齋打發人來請侯爺回去呢——”

    我下意識的向後跳開,錯愕的望向被突然打開的房門。

    只見門外月光傾瀉,映出濁月細長瘦削的剪影,她的面孔揹着光,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黑暗中只有一雙眼睛瞪得老大,身上雖如石化一般,眼白因爲驚嚇顫抖得異常劇烈。有涼風陣陣吹入,炭盆裏火星繚繞,侯爺醉眼迷濛,背對着門口的身體瑟瑟一縮,腳下便如踩了浮棉一般,暈晃晃有些踉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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