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詹珽事先安排了人清場,還是這裏的院落太僻靜,衆人又吵又打,鬧出這麼大的聲勢,也不見有閒人來圍觀湊趣。

    徐佑見何濡似乎不怎麼想提起那個師兄,也就不再問,看着滿地的遊俠兒,道:“你說詹珽接下來會做什麼?”

    “要是他不那麼蠢的話,應該會留有後手。照我估計,出不了一刻鐘,縣衙的賊捕也快要到了……”

    “那就等着吧,正好在院子裏透透氣。秋分,去搬幾張胡凳來,我和兩位郎君一同在這古槐樹下,欣賞欣賞‘萬葉秋聲裏,千家落照時’的景色!”

    秋分應了一聲,剛準備去房中搬胡凳,詹珽帶着七八個男子走了進來。見地上一羣人翻滾哀嚎,竇棄更是趴在那裏一動不動,死活不知,臉上掠過一道怒色,低聲道:“廢物!”

    “詹郎君,就是這幾個人在樓裏鬧事?”說話的這人頭戴平上幘,身穿綠衣蒲桃文錦的戎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不過一雙眼睛透着幾分邪氣,看人時先盯着手足,然後胸腹,再然後纔是臉面,彷彿要用眼神將你整個人剖刮一番才罷。

    “是,鄭賊捕,就是他們,不僅投店時遞交的過所有許多疑點,而且蠻橫不堪,現在又動手打傷了這麼多人,我看非奸即盜,請抓回縣衙細細審問,定能問出不法情事!”

    賊捕分署在法曹之下,主管盜賊,凡有賊發,主名不立,則推索行尋,案察奸宄,以起端緒。所以何濡先前猜測,詹珽若是報官,前來查究的定是賊捕,果不其然。

    先派下人驅逐,不成就動用黑社會,黑社會也不成,馬上就是官府出面,所以說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樣的套路跟徐佑來時的那個世界,簡直一模一樣!

    鄭賊捕打量了徐佑等人一眼,也不多話,把手一揮,道:“帶走!”

    跟在他身後的都是縣衙的街卒,綠色的襦襖縛褲,腰挎環首刀,聽令一擁而上。

    左彣剛準備動手,徐佑微微搖頭,道:“既然是顧縣令的人,還是留點餘地。”

    何濡冷眼道:“七郎就是太過謹慎,缺了點少年人的戾氣。這等皁隸,打了也就打了,顧縣令還能因此對你生隙不成?”

    “行了,別裝樣子了,諒你們幾個外地客,還能攀扯上顧明府的門楣?”鄭賊捕是在公門裏歷練出來的精明,一看連竇棄這羣遊俠兒都敢跟他們動手,詹珽更是擺明了要整治這幾人,說明對方沒什麼大的來頭,抓了就能賺上一萬錢,這等好事,可比捕盜捉賊有意思多了。

    他陰笑道:“多餘的話我懶的講,乖乖束手,以你們的罪,受點撲刑也就是了。膽敢反抗的話,我這些兄弟的三尺刀下,不知砍了多少蟊賊的人頭!”

    撲刑?

    徐佑對何濡低語道:“撲刑不是專門對府衙官吏進行懲戒的刑罰嗎?用來糾慢怠也,屬於官刑的一種,什麼時候開始對百姓使用了?”

    撲刑也叫鞭刑,以督教官吏爲目的,並不入律,分法鞭和常鞭兩種。法鞭用生革去四廉製成,常鞭用熟革不去廉。作鵠頭,紐長一尺一寸,鞘長二尺二寸,廣三分,厚一分,柄皆長二尺五寸。不管男子或婦人受刑時皆需脫衣漏背,聽起來殘酷,其實對婦人來說已經是一大進步了。因爲鞭刑之前,婦人要受笞刑,需要脫褲漏臀,隱祕處往往也坦白人前,所以後來提倡人性化,這才改笞爲鞭!

    何濡雖然奇怪徐佑看似對各種刑罰律令知之甚深,可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也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觸發好奇心,道:“撲刑在曹魏時並不入律,楚國定鼎江東之後,上承魏制,也不曾入律。不過到了泰安三年,主上親下敕命將撲刑入了正律,從此官與民同罪同罰。”

    泰安是安子道的第二個年號,也是他第二次北伐失敗後改的年號,那一年北魏大軍幾乎逼近長江,國內朝局動盪,所以這時修改刑罰,有政治上的諸多考慮。

    何濡還是第一次將安子道稱爲主上,可知他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當着縣衙皁隸的面,要是再開口閉口安子道的名諱,還談什麼復仇謀國的大業?

    “原來如此!”

    徐佑頜首表示知道了,淡淡的道:“鄭賊捕是吧?我等何罪,要受撲刑?”

    鄭賊捕森森一笑,指了指地上的遊俠兒,道:“鬥毆,傷人……哦,還有致殘的,受撲刑已經是極低的刑罰了。最多再關上十幾日,交點贖金,就可以出來了!”

    贖刑也是寫入明文的律法,規定了多種刑罰下可以交錢免罪,所以鄭賊捕這樣說不算公開索賄。

    徐佑聽出詹珽的算計了,給他們點皮肉教訓,再關上十幾日,身上有傷又沒有自由,自顧不暇,當然沒時間去管詹氏的閒事了!

    這法子雖然簡單,也缺乏技術含量,但對付一般人來說,卻是招招見血的三板斧,劈頭蓋臉使出來,實在難以抵抗。

    “也好,來錢塘已逾兩日,該去見見顧縣令了。不勞衆位動手,前頭帶路便是!”

    鄭賊捕摸了摸下巴的鬍子,眼珠子轉了轉,突然露出幾分笑臉,道:“我們也是接了詹郎君的具狀,這纔過來看看,孰是孰非,還得稟告明府裁奪。既然爾等識趣,那就不上刑具了,走!”

    詹珽臉色不豫,道:“鄭兄,你……”

    鄭賊捕拱拱手,打斷了他的話,道:“詹郎君,還是那句話,孰是孰非,自有我家明府公斷。放心吧,你是錢塘名士,明府公正賢明,總不會偏袒外人,讓你受委屈!”

    公門是修行的地方,但凡能在裏面混出點頭臉的無不是見風使舵,滑不留手的猴精,鄭賊捕話裏透着話,三言兩語點了點詹珽,又不給徐佑等人落下口實,倒也是個人才!

    “剛纔動手的是他,我是主謀,由我們兩人跟你去就是了,鄭賊捕以爲如何?”

    鄭賊捕想了想,反正人在至賓樓,也丟不了,點了點頭,道:“走吧!”

    徐佑對何濡使了眼色,讓他和秋分留下,照顧還在房中病臥的履霜,自己卻與左彣跟着賊捕和街卒一同離開。經過詹珽身邊時,道:“無屈郎君,我們這是去縣衙投案,在縣令未曾決斷之時,何郎君他們的安全就要交給你保護了。若是出了什麼差池,縣令追問起來,怕你不好交代。”

    詹珽恨的牙齒癢癢,目送徐佑他們離開,怨毒的眼神久久不絕,甩袖往外面走去。到了院門,怒道:“將門封起來,派人把守,除了縣衙來人,其他的一律不準進出!”

    出了至賓樓,天光近晚,路上行人漸少,漫天的霞彩籠罩在山水之上,將這座錢塘古城描繪的如同仙境一般。

    “郎君果真認得顧明府?”鄭賊捕試探着問道。

    徐佑反問道:“敢問賊捕大名?”

    “在下鄭經!”

    正經?

    這名字一聽就不正經,徐佑忍着笑,道:“鄭賊捕可能誤會了,我跟顧縣令素不相識……”

    鄭經眼珠滾動,又道:“可是家族淵源?”

    “言重,顧縣令出身吳郡顧氏,世代茂族,我不過庶門齊民,豈敢高攀?”

    “齊民?”鄭經的眼中已經露出了陰霾之意,道:“郎君來錢塘爲了何事?”

    徐佑奇道:“詹郎君沒跟你言明嗎?我是遷籍到錢塘來落戶的齊民……”

    鄭經跟詹珽素有往來,平日在至賓樓飲酒作樂,花費一般都給免了,交情還算不錯。所以這次一接到他派的人來通稟,說有人鬧事,立刻帶着手下過來撐場子。要不剛纔看徐佑氣度不凡,左彣身手了得,且言語中似乎跟顧縣令有所牽連,這才改了態度,本着小心爲上的處世法則,寧放過,不殺錯。

    沒想到竟然真的只是個寒門的破落戶,在本鄉本土待不下去,跑到錢塘來入籍的普通齊民,鄭經臉色一黑,道:“既然是犯人,誰準你跟本賊捕並行於路的?來人,押後看好了!”

    左彣冷哼一聲,護在徐佑身旁。徐佑算是見識了這些最下層的皁隸們的千萬張嘴臉,笑道:“鄭賊捕,縣衙應該離此不遠,反正用不了多長時間,你且忍忍,真到了那,我被顧縣令斥責,你再翻臉不遲!”

    這話乍一聽是爲鄭經着想,可他怎麼琢磨怎麼不是味道,卻又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只好黑着臉打頭先行。其他挎刀街卒分成圓狀將徐佑左彣圍在中間,看上去倒像是顧縣令巡視民情,鄭經開道,街卒拱衛一般,引得偶爾路過的無知村夫一陣驚呼,嚇的急忙避開道左,恭恭敬敬的讓他們橫行無阻。

    錢塘縣衙,遙遙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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