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知道此時人物,崇尚風流本性,越是矜持越是被人瞧低,也不做作,拱手道:“見過飛卿!”

    顧允甚是高興,挽着他的手,往後花園走去,道:“錢塘別無趣處,唯獨山水之佳,讓人賞心悅目。在我之前,錢塘歷任縣令,雖於政事大都不甚了了,但審視山水之道卻別有匠心。經過十年翻建,衙裏這後花園,竟成了一個消閒的好去處。”

    徐佑之前讀史,提到吳郡顧陸朱張四姓時,有“張文、朱武、陸忠、顧厚”之語,今日遇到顧飛卿,短短片刻,寥寥數語,已經看出其人的德義仁厚之風。

    由此可見,雖然變幻了時空,但這些數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傳承不斷,家風亦然!

    縣衙的後院佔地約有三千多平米,園內泉水叮咚,匯聚成湖,湖面架有兩座拱形仿漢白玉的石橋,猶如雨後長虹橫臥波上。湖水中央的湖心島上有一座六角亭,紅柱彩頂,精雕細刻。亭子正對面是假山,宛轉的水道從後方崎嶇而上,然後從前面傾瀉而下,擊打在底層的礫石上,跳躍出無數朵水花,讓這本是靜態的湖心島,立刻變得生動起來。

    過了湖心島,是一片竹林,風吹葉搖,彷彿波濤陣陣。竹林再往前去,是萬株梅花,凌霜傲立,吐芳競豔,美不勝收。

    徐佑讚道:“觀之前的廳堂,氣勢恢宏,形制嚴格,入到內裏卻又環境清幽,別有洞天。飛卿公務之餘,得此處聊作閒暇,真是神仙中人!

    顧允嘆道:“讓微之見笑了,若非家族所累,督促我出仕,又怎捨得放下手中畫筆,來做這俗世中的濁物呢?”

    像顧允這樣的人,享受着世家門閥帶來的物質和精神上的益處,相應的也要承擔起對家族的巨大責任。比如顧氏中很出名的顧榮,當年晉滅吳之後,也要從江東赴洛陽求仕,爲的不是官身名利,而是在新朝謀取一定的地位和權勢,以此來保障整個家族能夠綿延下去。所以並非門閥之內皆是鐘鳴鼎食的碌碌之輩,相反英傑輩出,還一個個的奮勇上進!

    套用後世一句淺顯的話,比你帥,比你有錢,比你家世好的人都在拼命的努力,你還有什麼資格抱怨這,抱怨那,而不是去更加拼命的付出心血和汗水呢?

    徐佑聽到畫筆二字,心中一動,但凡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同學,沒有不知道顧氏的那個“三絕”顧愷之,試探着問道:“飛卿善丹青?”

    一提到畫,顧允立刻眉飛色舞起來,道:“略通門徑,不敢言善。微之莫非也對丹青技法有意?”

    徐佑笑道:“飛卿應該有所耳聞,佑一介武夫,莫說作畫,就是連畫筆怎麼握都不曉得。再者,丹青重在以形寫神,遷想妙得,我境界不夠,實難登大雅之堂!”

    說完不見顧允做聲,轉頭看去,卻見他瞠目結舌,望着自己如同見了鬼魅,不由啞然,道:“飛卿,飛卿……”

    “啊?”

    顧允被徐佑輕推了下肩頭,這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也顧不得禮數,雙手緊緊抓住徐佑的手臂,道:“剛纔微之說什麼,可否再說一遍?”

    徐佑轉瞬明白過來,感情這位顧飛卿還沒有到達顧愷之的水平,或者說這個世界的繪畫理論層次,整體尚停留在漢魏時的懵懂時期,沒有經過六朝的藝術覺醒。

    而以形寫神,遷想妙得,就是六朝時顧愷之率先提出的重大美學命題,也標誌着從此中國繪畫進入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

    “以形寫神,遷想妙得……”

    顧允迫不及待的問道:“何爲以形寫神,何爲遷想妙得?”

    “人有長短、今既定遠近以矚其對,則不可改易闊促……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失矣……”脫口而出的,正是顧愷之在《魏晉勝流畫贊》裏的著名論斷,也就是說,作畫時不僅要追求外在形象的逼真,還要追求內在氣質的神似。

    徐佑又道:“如何寫神?要靠內心的體悟和思索,將自我腦海中的形象和情感傾注到畫筆下的景緻中去,使人物、禽鳥、草木、山川皆有性命,由此纔可能妙得出真正的神似!”

    顧允呆不能言,眸子裏卻彷彿在黑暗的夜裏點燃了一盞蚊燈,然後隨着口中的不停複述,燈光越來越亮,到最後燃起了熊熊大火。

    “微之稍待,我去去就來!”

    這次輪到徐佑瞠目,他無論怎麼也想不到,顧允竟會把他丟在後花園,撩起冠袍,野孩子一般撒腿跑向主樓。

    左彣所在的袁府,是儒學大宗,一舉一動都十分講究禮儀規制,何曾見過這等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弟,尤其還是一方父母,親民之官?

    徐佑望着顧允一溜煙消失的背影,以手捂口,咳了一聲,道:“這纔是名士做派,任情隨性,風虎,以後你可要學着點!”

    左彣爲難道:“郎君,我粗手粗腳的,真學顧郎君這樣的做派,怕你看了之後,今明兩日的膳食都難以下嚥……”

    徐佑失笑道:“這次的謔言,我給滿分!”

    “滿分?”

    “呃,就是上品的意思!”

    兩人調侃中,顧允又一路飛奔回來,手中握着一幅攤開的畫卷,平伸在胸前,好幾次因爲風速,差點整幅貼到了臉上。

    徐佑怕他跌倒,忙往前迎了上去。顧允在他跟前立定,氣喘吁吁的道:“微之,看看這畫,可有什麼賜教?”

    他親自將畫卷撐起,冠玉似的俊美臉龐上滿是希翼之色。徐佑謙遜了兩句,凝神望去,一個朱衣男子佇立在道左的樹下,身後有兩三侍從,癡癡的遙望着遠處道路盡頭的青裳女子。在他的頭頂上方,盤旋着一隻孤獨的雲雀,頭頸側垂,雀口微張,有若低聲哀鳴,泣血哭訴。女子似乎驚覺到什麼,驀然回首,可以看到連脖頸處襦裙的褶皺都一絲一紋的纖毫畢現,線條宛轉優美,體態修長婀娜,以細線勾勒人物,僅在頭髮裙邊染以顏色,不求暈飾,顯得幽靜清麗。但讓人遺憾的是,女子的臉只畫好了脣鼻,卻沒有眼睛。

    “意存筆先,畫盡意在;筆跡周密,緊勁連綿。我雖不懂畫,卻也看的出飛卿的技法,幾已無可挑剔。只是……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顧允目露懇色,道:“我與微之一見如故,有什麼話,都不妨說出來。我也不瞞你,此畫其實已作成一年有餘,卻始終感覺不盡如意。若是微之能指出弊病所在,允銘感五內!”

    徐佑沉吟一下,道:“我觀此畫,人物雖然形近,但神意卻不如空中這隻雀鳥靈動……”

    “是啊,我先攻山水,後繪鳥獸,人物是近年纔開始着手,卻始終難得其門而入!方纔聽微之言道以形寫神,才恍然大悟,畫中的人總是死的,沒有真正的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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